“故人居”正殿阔朗高深,寒意裹着陈年木香扑面而来。
几十号仆从垂手屏息,目光却黏在阶上那玄衣身影上,敬畏里掺着不安。
萧清晏没看他们。
她牵着萧清荷冰凉的小手走上主位,转身,目光如冰刀刮过全场。
“今日起,”她开口,声音不高,却钉进每个人耳朵里,“这里,是‘惊澜郡主府’。”
底下细微的骚动瞬间死寂。
惊澜。郡主的封号,更是她从小长大的院子名。
这名字,是她的战旗,也是她的界碑。
她松开萧清荷的手,却从怀中取出那张朱红御印的地契,稳稳塞进妹妹因紧张而微微汗湿的小手里。
“清荷,”她声音缓了一瞬,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看好它。这府里,你说了算。”
萧清荷浑身一震,猛地抬头,黑白分明的眼里全是难以置信的惊惶。
手里薄薄的纸,重若千钧。
“姐……”她声音发颤。
“拿着。”萧清晏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
“我娘的地方,她女儿,自然做得主。”
她目光扫过阶下众人,最后落在领头的桂嬷嬷身上,话却是说给所有人听,“听懂了?”
“是!”桂嬷嬷第一个应声,重重叩首,
“老奴谨遵二姑娘吩咐!”
“谨遵二姑娘吩咐!”底下仆从如梦初醒,呼啦啦跪倒一片。
萧清荷死死攥着那张地契,指节泛白,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最终,狠狠点了下头。
萧清晏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暖意,旋即被更深的冷冽覆盖。
“设灵堂。”她吐出三个字,冰渣子似的砸在地上,
“我母新丧,府中上下,皆需守制。凡有嬉笑宴乐、饮酒作乐、衣饰逾制者——”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杖毙。”
“是!”阶下回应带上了颤音。
灵堂。
白幡垂落,烛火跳跃,将正中那方乌木牌位上的“林之仪”三字映得忽明忽暗。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与陈年木料混合的沉郁气味。
萧清晏挥退所有仆从,门内只留下桂嬷嬷,门外留李俊逸守着。
门“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
灵堂内,只剩下牌位前一点摇曳的烛光,和两个沉默的身影。
桂嬷嬷脸上的恭谨瞬间崩塌,老泪纵横,噗通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朝着牌位咚咚叩头:
“夫人!夫人啊!老奴……老奴终于等到小主子回来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积压多年的悲愤与委屈倾泻而出。
萧清晏没有扶她,只是静静立在牌位前,背影笔直如枪,烛光在她玄色衣料上流淌,映不出半分暖意。
待那悲声稍歇,桂嬷嬷才颤巍巍起身,走到灵案旁一个不起眼的暗格处,摸索片刻,
“咔哒”一声轻响,取出一只半尺见方的紫檀木匣。匣子古朴沉重,边角已被摩挲得油亮。
她捧着匣子,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一步一挪地走到萧清晏面前,双手奉上。
“小主子,”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是夫人……最后留给您的。”
萧清晏接过木匣。
入手冰凉沉重。
她指尖拂过匣盖上简单的云纹,没有立刻打开。
“桂嬷嬷,”她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府里,如今都是母亲旧人?”
桂嬷嬷浑浊的老眼猛地一抬,对上萧清晏深不见底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信任,只有审视。
她心口一紧,瞬间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回小主子,”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
“大部分是!可……有耗子!”
“夫人‘走’后,秦怜月那贱人吹了枕边风,王爷……不,是萧毅那糊涂虫!”
桂嬷嬷咬牙切齿,“打着体恤老奴、添置人手的由头,硬塞进来几个!老奴……老奴无能,这些年只能暗中盯着,
却不知他们背后究竟是谁的爪牙!也不知……府里还有没有藏着更深的!”
萧清晏静静听着,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匣上轻轻叩击。
笃,笃,笃。声音不大,却像敲在桂嬷嬷心上。
“知道了。”她终于开口,语气平淡无波。然后,她掀开了木匣。
没有信。
匣底静静躺着三样东西:一枚巴掌大小、通体玄黑、入手冰寒刺骨、刻着繁复虎头纹的铁令;
一本蓝色封皮、页角卷边的厚册子,封皮上一个字也无;
还有一本更薄的、纸页已然泛黄起毛边的素面册子——是母亲的笔迹!
萧清晏拿起那本素面册子,直接翻到最后几页。
烛光下,那曾经清雅隽秀的字迹变得凌乱扭曲,力透纸背,甚至能感受到书写之人指尖的颤抖与巨大的恐惧:
“……香……又是那香……慈安宫送来的‘恩典’……味道不对……头更沉了……像有针在扎……”
“……噩梦……又是那个影子……站在佛前笑……‘她在笑……她为什么笑……”
“……来了……我感觉到了……她们等不及了……晏儿……我的晏儿……要活着……一定要……”
“凤穿牡丹’……好刺眼的牡丹……”
字句断续,语无伦次,却字字泣血!“慈安宫”、“佛前笑”、“凤穿牡丹”……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萧清晏的眼底!
她猛地合上册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胸腔里翻涌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母亲……是生生被这些魑魅魍魉用毒香、用阴谋、用无处不在的恐惧折磨至死的!
“小主子!”桂嬷嬷见她脸色骇人,担忧地低唤。
萧清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封的死寂。
她拿起那本蓝皮册子,随手翻开一页。
果然,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人名、日期、数目,字迹同样是母亲的,却并非寻常文字,
人名皆是代号,账目更是用“三斤春茶”、“五匹杭绸”、“七两松烟墨”之类的物品替代,数字隐晦,毫无规律。
“嬷嬷,”萧清晏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佛前人’,指谁?”
桂嬷嬷浑身一凛,毫不犹豫地低声道:
“太后!她常年礼佛,慈安宫设有佛堂!夫人曾私下提过,太后……不喜她!”
“凤穿牡丹?”萧清晏指尖划过那令人心悸的词。
桂嬷嬷眼中恨意更浓:“是秦怜月那贱人!她最爱穿大红,头上常戴赤金点翠的凤穿牡丹步摇!那步摇……那步摇还是太后赏的!”
线索瞬间串联!毒香来自慈安宫授意,经秦怜月之手送入王府!
太后在佛前笑看母亲一步步走向死亡,而秦怜月,就是那朵淬了剧毒、刺穿凤凰的“牡丹”!
萧清晏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冰冷,淬毒。
她合上蓝皮册子,连同那枚玄铁令一起,重新放回木匣。
“嬷嬷,”她抱起木匣,转身走向灵堂门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
“灵堂新设,庭院积雪碍眼。传令下去,所有仆役,即刻清扫庭院积雪。东院梅林、西院回廊、南墙根下那片雪松林,还有……”
她脚步在门口顿住,侧过头,烛光在她半边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正殿后窗外那片空地,务必清扫干净,不得留一丝残雪。”
桂嬷嬷一愣,随即看到萧清晏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冷厉色,瞬间明白过来!
“老奴遵命!”她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庭院。
风雪不知何时又悄然落下,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冰凉。
几十号仆役拿着扫帚、铲子,被李俊逸和几名玄甲亲兵无声地“请”到了庭院中,
分成四队,分别指向梅林、回廊、雪松林和正殿后窗空地。气氛莫名地紧绷。
萧清晏抱着紫檀木匣,站在正殿高高的廊檐下,玄色大氅在风雪中纹丝不动。
萧清荷被她护在身侧,小脸紧绷。
“扫。”李俊逸的声音不高,带着军令的冷酷。
仆役们不敢怠慢,纷纷埋头苦干起来。扫帚划过积雪的“沙沙”声,铲雪堆雪的“嚓嚓”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时间一点点过去。细雪渐渐覆盖了人们扫出的痕迹,又被打扫干净。
突然!
“啊!”雪松林那边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
一个负责清扫雪松林的粗使仆妇,看着自己刚扫开的一片积雪下露出的东西,吓得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
只见那片被扫开的雪下,赫然洒着一层细细的、在雪光下泛着诡异暗红色的砂砾!
而她自己的鞋底和裤脚上,也沾满了这种红砂!
几乎同时,正殿后窗空地那边也传来骚动。
另一个负责此处的仆役,也发现自己扫开的雪下埋着同样的红砂,而他的鞋底同样未能幸免!
李俊逸眼神一厉,手猛地一挥!
“拿下!”
如狼似虎的玄甲亲兵瞬间扑上!
雪松林边的仆妇和正殿后窗的仆役连挣扎都来不及,就被死死按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脸被狠狠摁进那混杂着红砂的积雪中!
“冤枉!郡主饶命啊!”
那仆役挣扎嘶喊,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调,
“小的只是扫雪!只是扫雪啊!”
被按在雪松林边的仆妇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只会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廊下的仆从们全都吓傻了,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风雪似乎更急了。
萧清晏抱着木匣,一步步走下台阶。
玄色靴子踩在洁净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如同丧钟。
她走到那被按在正殿后窗空地的仆役面前,蹲下身,冰冷的目光落在他沾满红砂的鞋底上。
“扫雪?”
她轻轻重复,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却比寒风更刺骨,
“本郡主方才只命你们清扫梅林、回廊、雪松林三处。”
她的手指,慢悠悠地指向他鞋底的红砂,再指向那片被特意“清扫”过的后窗空地,
“这里,谁让你扫的?”
仆役的嘶喊戛然而止,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萧清晏不再看他,起身,目光扫过另一个同样沾了红砂、抖若秋叶的仆妇,最后落向惊惶的人群。
“本郡主的规矩,”
她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寒刀,
“只一遍!”
“拖下去!”
李俊逸厉声喝道。
“遵命!”按着人的亲兵齐声应和,声如闷雷。
刀光,在风雪中骤然亮起!
没有多余的审问,没有拖泥带水的程序。
两道雪亮的刀锋,带着玄甲军独有的、属于北境风沙与血火的决绝,冷酷地撕裂了寒夜!
“噗嗤!”
“噗嗤!”
利刃割断喉管的沉闷声响,伴随着喷溅的热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泼洒出两幅巨大而狰狞的猩红图画!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炸开,盖过了冰雪的寒气!
两颗头颅滚落,在雪地上拖出刺目的红痕,死不瞑目的眼睛还残留着极致的恐惧和茫然。
整个庭院,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和鲜血滴落在雪地上的“嗒、嗒”轻响。
所有仆役都僵住了,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脸色惨白如鬼,惊恐地看着那两具还在微微抽搐的无头尸体,
看着那迅速被染红的雪地,看着廊檐下那个抱着木匣、玄衣如墨、眼神比冰更冷的女子。
萧清晏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惊恐万状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骨髓:
“惊澜郡主府,只有一种耗子。”
“死耗子。”
她抱着母亲留下的木匣,转身,玄色大氅在风雪与血腥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清荷,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