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格格
一个精彩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3章

不久前在朋友圈看到曾经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余月晒的旅游九宫格。照片里,她站在洱海边,蓝布衫配白裤子,风把头发吹得乱飞,脸上是那种标志性的、带着点怯意的浅笑。底下有人评论:”退休生活好惬意。”我盯着照片看了半晌,忽然想起前阵子听老同事说,她抱怨儿子跑到深圳那么远工作,好像在有意躲着她,一年到头难得回趟家,即便回家也一头钻进屋里,跟她也没话。

算起来,余月退休也有两年了。在我见过的人里,她大概是最拧巴的一个——像棵被反复弯折的藤蔓,既想舒展着向阳,又总在某个节点猛地收紧,露出藏在柔条里的硬刺。

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因为那双眼睛。办公室新来的几个年轻人私下议论,说余月肯定有少数民族血统,不然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睛,又大又亮,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总像含着点水汽。她确实长得有些特别,瓜子脸,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强光的白皙,笑起来嘴角弯弯的,带着股不自知的楚楚可怜。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却总让人忍不住想多关照几句。

她自己倒是很少提家里的事,偶尔聊起,才知道她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有了弟弟之后,我就被送到京郊的亲戚家了。”她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说,语气轻得像风拂过纸页,”直到该上小学,才被接回来。”

我们都以为是她父母工作忙,她却忽然甩一下头发,一种看破了的无奈:”我爸重男轻女,觉得女孩子迟早要嫁人,不用花太多心思培养。我妈呢,总爱关窗,白天也得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说外面风大,会吹进灰尘。”

“我又没考上大学,更让她们脸上无光。”

她断断续续把她的家事吐露给大家。

那时我还不懂,她那些话里藏着怎样的褶皱。

直到有次在卫生间,隔间外突然响起口哨声,调子是当时正流行的摇滚乐,吹得又野又浪。我吓了一跳,推门出来,正撞见余月洗手,见了我微微的一笑,有些无所谓的样子。她那天穿了件碎花连衣裙,长发规规矩矩挽在脑后,怎么看都不像会吹那种调子的人。

后来才渐渐发现,她身上总拧巴着两股劲儿。

一股是日常里那副温顺模样,说话轻声细语,递文件时会微笑谦逊;另一股却藏得很深,像被按在水底的皮球,时不时要冒个泡——比如偷偷在抽屉里放本禁书,比如在考勤表上用红笔写句俏皮话,再比如,像那天那样,在空无一人的卫生间,吹一曲叛逆的口哨。

她对仪式感的执着,大概是这两股劲儿拧得最紧的地方。

进了我们办公室,就没人能忽略余月的”节日日历”。她的台历上,密密麻麻标着各种记号:母亲节、父亲节、双方父母的生日、丈夫的生日、结婚纪念日,甚至连清明、冬至、腊八这些节气,都画着小小的蛋糕或礼物图案。

每到这些日子的前一周,她就开始忙碌。中午休息时,别人趴在桌上打盹,她却对着电脑查礼物攻略,嘴里念念有词:”我爸喜欢文玩,上次买的核桃他说不错;我妈爱跳广场舞,是不是该换双软底鞋?”有时还会拉着我们参考:”你们说,送我婆婆丝巾好,还是按摩仪好?”

有次她网购的生日蛋糕蜡烛到了,拆开包装就在办公室试摆,红的、粉的、金色的,插在一个空饭盒里,像片小小的花海。

“我儿子下周生日,他说想要星空主题的。”她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我得先练练怎么摆,别到时候手忙脚乱。”

看着她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我总觉得惭愧。我连我爸妈生日都记不清,每次都是她提前打电话来:”三儿,周末回家吃长寿面啊。”

我们结婚纪念日我更是早忘到九霄云外,听余月说下月是她们结婚纪念日,我心不踏实了,感觉与余月相比我亏欠家人的仪式感太多了,忙追问丈夫,“咱们哪年哪越哪日去月坛公园里那个结婚办事处领的证儿来着?”丈夫笑而不答,我把儿子生日说了一遍,丈夫笑着说,“哎呦,行啊!竟然能记住了这么个日子,那就算是这天吧,哈哈哈!”

丈夫有时打趣:”咱们是不是也该再补个仪式?”我瞪他一眼说:”你调侃我?都老夫老妻了,折腾啥。”

丈夫笑道:“对喽,只要你高兴,哪天都可以是节日!别胡思乱,忒累!过日子放轻松,别把自己搞的那么紧张兮兮的。”

有次跟我妈视频,忍不住检讨:”您看人家余月,对家里人多上心,我连您们生日都记不住。”我妈正在择菜,镜头里的手上下翻飞:”记那干啥?我跟你爸都不在乎这个。年轻时忙工作,哪顾得上这些虚礼?现在老了,更不想折腾——过一次生日,就少一年活头,不吉利。”

她顿了顿,把择好的青菜放进篮子:”真有心,平时多打个电话,回家时带点爱吃的,比啥都强。过生日?回来吃碗面就行,鸡蛋我给你卧俩。”

挂了电话,我心里还是不落忍。余月那样的生活,像精心编排的舞台剧,每个细节都透着对亲情的渴求;而我家,却像碗温吞的白粥,没什么滋味,倒是也喝得踏实。我们好像活在两个平行时空,她在那边用力燃烧,我在这边慢慢熬煮。

记得余月怀孕那年,没有了余月轰轰烈烈的仪式感,办公室里变的格外安静。她先兆流产,断断续续请了小一年的假,她工位上的铁皮柜一直锁着,新来的小王急着用里面的档案,撬了好几次都没打开。

那天下午,余月突然来了,脸色苍白得像张纸,裹着件厚厚的羽绒服,说话都喘,跟我商量道:”姐,能不能跟你借俩抽屉?”她指了指我文件柜中间那两个带锁的抽屉,”我柜子里有些私人物品,暂时没地方放,怕小王他们乱动。”

我赶紧把抽屉腾空。她打开自己的铁皮柜,抱出一摞摞东西往里塞,全是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沉甸甸的。锁好抽屉时,她的手一直在抖,我要扶她,她却摆摆手:”没事,就是有点累。”她锁好抽屉带着钥匙走了。

此后,我的日子还是那么稀松平常。余月的日子在微博上是那么的隆重——今天晒给婆婆炖的燕窝,明天发给丈夫熨的衬衫,连给肚子里的孩子听的胎教音乐,都要配上一段深情的文字:”宝贝,爸爸妈妈都在等你。”照片里的她,永远妆容精致,背景永远窗明几净,像本完美的家庭杂志丰富多彩!

直到她休完产假回来上班,我才知道她那本杂志的内页,印着怎样的褶皱。

一天,余月趁办公室没人,打开借用在我文件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两打用牛皮信封装着的照片,照片赫然是她丈夫分别与多个女孩子的那些亲密的合影——有时搂着这个女孩的腰,有时牵着那个女孩的手,背景有公园,有舞厅,甚至还有在宿舍里光着膀子的。

她说:“姐,我之所以挂不住需要保胎,是因为我丈夫不想要这个孩子。那天他听说我怀孕了,劝我做掉,我觉着既然有了,就要留住这个小生命,所以我不同意,他特别生气,就把我踹下床,当时我就见血了,赶紧去医院,万幸保住了!”

我看着她那收拾的精致妆容,想着博客上那些令人羡慕的和谐私家照,再看看桌上这些她丈夫与别的女孩的亲密合影,忽然觉得像在看两个毫不相干的故事。

“这些照片……”我指了指照片,声音有点发紧。余月此时好像豁出去了,也无所谓我的反应,她似乎只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我小心的问,这些照片……你、你是怎么得来的?

“刚结婚时发现的。”她拿起一张,照片上的男人年轻些,搂着个穿红裙子的姑娘笑得灿烂。”回他家时,他书桌抽屉锁着,我用发卡捅开的,里面全是胶卷。我偷偷拿出来洗了,又把胶卷放回去,他到现在都不知道。”

我问:你留这些干嘛?这不是给你自己添堵吗?

余月:我心里不舒服!

我:就在这里看着不是更不舒服吗?

余月:那让我蒙在鼓里吗?

我:这不是你们结婚之前的事情吗?他寻寻觅觅这么多女孩子,最后不是你胜出了,你成了他的新娘吗?

余月:我心里不舒服其实也不完全因为这些照片。

她忽然说起旅行结婚的事。”为了省路费,他趁他们单位集体出游的机会,带着我一起。”她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他单位里有个单身大姐,带着她妈。一路上,我丈夫总跟那大姐挽着胳膊走前面,把我和老太太甩在后面。我跟他说我不是照顾老人来的,我是跟他旅行结婚来的。他骂我神经病,说他们’光明正大的聊天,能有什么事’。”

听完我心里觉着怪怪的,好想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她抬起头,眼睛里的水汽又冒了出来:”换了你,你忍得了吗?”

我心里很塞,我想,就我的性格恐怕根本容不得我遇到像她丈夫这样的人吧!

余月:”我当时真想直接买票回家。”她把照片重新塞进牛皮口袋,”可我妈本来就不赞成这门婚事,回去了,不是让她看笑话吗?只能忍。”

哦——我长长的叹口气,这次我的心也真堵的慌了。

我看着她把照片锁回抽屉,金属碰撞钥匙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原来那些博客里的岁月静好,不过是她忍出来的体面。

日子还得往下过。余月依旧热衷于各种仪式,只是办公室里的人渐渐发现,她准备礼物时,嘴角的笑越来越淡了。

她开始把精力全放在儿子身上,却又总透着股莫名的防备。

“我在家带孩子呢,我公公竟然直接用钥匙开我房门!”她愤愤地说,手里的笔在纸上戳出个小洞,

“我说过多少次,孩子的东西都在楼上,不用下来拿!”

“昨天我回家,发现地上有瓜子皮,肯定是我婆婆来过,还坐在屋里嗑瓜子。”她又说,眼神里带着点警惕,”我上班前明明把地扫干净了。”

我忍不住劝:”他们帮你带孩子,偶尔带孩子下楼玩儿,累了就直接去你那里也正常吧?”

她立刻皱起眉:”那也得敲门啊!这是我的家!”

我忽然想起她说过的,她母亲总爱关窗插销。原来有些习惯,是会遗传的——那些紧闭的门窗,或许不是为了防灰尘,而是为了守住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儿子要上学前班时,余月彻底开启了”鸡娃”模式。报了五个兴趣班,每天中午都在办公室打电话问进度,语气里的焦虑像要溢出来。

那天午休,她突然坐到我旁边:”你家离单位那么远,带孩子挤公交不累吗?”

我叹口气,跟她念叨起日常:”早上孩子他爸把馒头鸡蛋做好,我们娘俩吃了就走。来不及就带瓶牛奶,车上解决。晚上他爸做饭,我辅导作业,谁有空谁干活,反正就这些家务事儿。”

她没接话,过了半晌才问:”你丈夫……就愿意帮你做这些?”

“怎么是帮我?他为什么不愿意?”我挺纳闷儿,说:”家是两个人的家,孩子也是两个人的啊。他不做我不做,大眼瞪小眼,这日子怎么过?”

“我现在最纠结的就是时间,我们孩子没时间上补习班,都耽误在路上了。”我没心没肺的唠叨起我的困境。

余月叹口气:

突然冷笑一声:”我丈夫说,如果我忙不过来,就索性辞职在家带孩子。”

“那你……”

“我不辞职!”她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又硬又冷,”我凭什么辞职?为了孩子,我已经忍够了!”

她撸起裤腿,膝盖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幅乱糟糟的画。”昨天下雨,我去接孩子,没注意路边撬开的井盖,连人带车掉进去了。腿就卡在这里,”她指着一块淤青,”多亏路人拉了一把。”

我一个劲儿的“哎呦!哎呦!”心疼的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

她又挽起袖子,胳膊上也有擦伤:”好不容易我和儿子狼狈的快到家了,你猜我看见啥?街角那个洗脚店,玻璃门敞着,我儿子指着里面说’爸爸在那儿’。我一看,他躺在沙发上,两个女的给他捏胳膊捏腿呢!”我赶紧拉着儿子往家走……!他不嫌寒碜,我都替他脸红!”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我就想,一家三口在小区里散散步,很难吗?他总有聚会,小学的,中学的,同事的,连大年初二都要出去喝。别人就没家吗?”

余月摇头,叹口气,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那个“不跟他过了”或者“离婚”这样的话她没说出口。

我内心五味杂陈,那次旅行结婚,怎么就忍了呢?那时没孩子啊!

我安慰她说,我见你昨天微博发的,周日孩子他爸带着你们娘俩去游乐场的照片,孩子他爸这不是挺好的吗?你不要想太多,毕竟他不是经常在外面飘着,他也是做父亲的人了。

她苦笑道:“那张照片是我让他带我们娘俩去游乐场,他特别不情愿,说还有事,就顺路把我们送到车站而已!我之所以拍这张照片,那样写,也是让他检讨一下,让他知道我要的并不多,只是偶尔陪一下我们娘俩。”

我:“有的人从来不知道检讨自己,一个装睡的人是永远叫不醒的,发博客暗示他,提示他有用吗?你婆婆知道吗?”

余月红着眼圈儿说:“婆婆说,他是家里的老幺,从小就没让他做过什么家务,不会也正常,忙不过来叫她和公公帮忙,他儿子年龄还小,年龄大了就能收收心了。他已经三十岁还小吗?还小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真想说,有些指望,从一开始就是泡影。

后来我调离了那个办公室,和余月渐渐断了联系。再见面,是在单位食堂。她端着餐盘坐到我对面,默默吃了几口,突然问:”你还记得我锁在你抽屉里的那些照片吗?”

我愣了愣:”那些?你还没处理掉?”

“为什么要处理?”她抬起头,眼神里闪着点奇怪的光,”这是证据。”

“什么证据?”

“证明我不是傻子!”她的声音有点抖,”前几天他喝醉酒,同学送他回来,我看他手机,里面有张照片,他左拥右抱,一个是初恋,一个是当年追过他的女生!”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累。”那……后来呢?”

“我把照片设成他手机屏保了。”她嘴角扬起一丝得意,”趁他睡着的时候。”

“他没说什么?”

“好几天没给我好脸色。”她扒拉着米饭,”今天早上找白衬衫,看我没洗,甩了句’好日子不好好过’就走了。”

我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余月,我觉得……你也有点问题。”

她立刻涨红了脸,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有什么问题?”

“丈夫是要教的。”我尽量让语气平和,”他在父母面前是儿子,在你面前才是丈夫。你总忍着,他怎么知道该做什么?就像……就像你把他当儿子养,他就永远长不大。”

她猛地站起身,餐盘在桌上撞出一声脆响。”姐,你不懂!”她说完,转身就走,背影挺得笔直,像根绷紧的弦。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食堂门口,忽然想起那句话:沙子攥得越紧,漏得越快。余月大概到最后都没明白,她拼命抓住的那些仪式感,那些证据,不过是想填满心里的空洞——可空洞这东西,从来不是靠抓就能填满的。

朋友圈里,洱海边的余月还在笑。不知道那些锁在抽屉里的照片她烧没烧掉?那些忍了又忍的结果是否换回了她渴望的温馨。她的儿子该有三十岁了吧,像当年的她丈夫一样,在远方过着自己的日子。

或许,她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或许,她还在等着某个迟来的仪式——比如他丈夫忽然内心发现,给她一句惭愧的道歉,比如一次真心的陪伴。只是我不知道,那个她等了一辈子的仪式,到底出现了没有,但愿那九宫格里的画面不是她自己吹出的五彩泡泡。

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感受生活的美好就像品茗,慢慢来,慢慢品,不能太着急。拥抱美好的生活也不能用力太猛,有的时候越用力去拥抱,就越辛苦,感觉很累,甚至还会受伤,得不偿失。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