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家属院的清晨,是被嘹亮的军号声唤醒的。短促而有力的号音穿透薄雾,回荡在整齐排列的红砖平房上空。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开门声、脚步声、孩子们的嬉闹声、军嫂们互相招呼的爽朗笑声……如同一首充满烟火气的交响乐,瞬间点燃了沉睡的院落。
林晚意也在这充满活力的号角声中醒来。她推开那扇糊着旧报纸的木格窗,带着凉意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隔壁陈大姐家飘来的葱花饼的香气。她深吸一口气,看着窗外院子里追逐打闹的孩子、提着菜篮匆匆走过的军嫂、还有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的整齐口号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而充满希望的感觉充盈在心间。
这里,不再是青山村那个压抑破败的小院,不再是李家阴影笼罩下的泥潭。这里是军区家属院,是沈凛洲生活的地方,也是她林晚意新生活的起点。
她迅速洗漱,换上那身洗得发白但浆洗得笔挺的蓝布衣裤,外面依旧套着沈凛洲那件宽大的军大衣——这几乎成了她的标志。她对着墙上那面巴掌大的小镜子,仔细地将头发梳成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镜中的少女,脸颊依旧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稚气,但眼神却明亮而坚定,褪去了曾经的怯懦和迷茫,多了几分沉静和自信。
她拿起新发的军用挎包和搪瓷缸,锁好门,脚步轻快地汇入了上班的人流。一路上,不断有相熟的军嫂跟她打招呼。
“小林!上班去啊?”
“晚意!今天气色真好!”
“林技术员!早啊!”
林晚意一一笑着回应,态度谦和却不卑不亢。经过几天的相处,家属院的人都知道药材公司新来了个年轻能干、人又和气的林技术员,还是沈团长亲自安排进来的。虽然免不了有些好奇和猜测的目光,但大多数人,尤其是像陈桂芳这样爽朗热心的军嫂,都对她释放了善意。
走到家属院门口,林晚意下意识地朝军区大院的方向望了一眼。高大的院墙,笔直的哨兵,还有那面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的八一军旗。她知道,沈凛洲就在那里面。想到昨晚他坐在她的小屋里,安静地吃着饺子,还有那句“叫我名字就行”,林晚意的心跳又不自觉地快了几分,脸颊微微发热。
她连忙收回目光,快步朝药材公司走去。
药材公司。收购点。
林晚意的工作已经步入正轨。她换上白大褂,戴上套袖,坐在收购台前,神情专注而认真。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几份刚送来的药材样品:一捆党参,几块天麻,还有一些晒干的柴胡和黄芩。
她拿起一块天麻,仔细端详着表皮皱褶的深浅和麻点的密度,又用指甲轻轻刮开一点表皮,观察断面的色泽和纹理。动作娴熟,眼神锐利。
“林技术员,您看我这党参……”一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老农紧张地搓着手。
林晚意放下天麻,拿起那捆党参,掂了掂分量,又仔细看了看根须的完整度和表皮的光泽,微笑道:“大爷,您这党参是野生的,根须保存得不错,表皮也完整,就是晒得稍微有点急,断面有点发白。按一级品收,一块八一斤。您看行吗?”
“行!行!太行了!”老农喜出望外,连连点头,“上次在别处,他们非说我这是二级品,只给一块二!还是林技术员公道!”
“大爷,下次您记得,采回来先在阴凉通风处晾两天,等表皮稍微回软了再晒,这样断面就不会发白了,药性也保存得更好。”林晚意一边开票,一边耐心地传授着经验。
“哎!哎!记住了!谢谢林技术员!”老农拿着票据,千恩万谢地走了。
“林技术员,您帮我看看这柴胡……”
“林技术员,我这黄芩……”
收购台前排起了小队。林晚意有条不紊地接待着每一位药农,态度温和,报价公道,解释清晰,还时不时给出一些采集、晾晒、保存的实用建议。她专业而亲和的态度,赢得了药农们的一致好评,也赢得了公司同事的尊重。
张经理站在不远处看着,脸上乐开了花。自从林晚意来了之后,药材收购的质量和效率明显提升,药农的满意度也大大提高,连带着公司的口碑都好了不少。他越发觉得,沈团长真是给公司送来了个宝贝!
军区家属院。傍晚。
夕阳的余晖将家属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林晚意下班回来,手里拎着在服务社买的半斤五花肉和一把青菜。她准备今晚包饺子,感谢陈大姐昨天的饺子,也……算是犒劳一下自己。
刚走到自家门口,就看到陈桂芳正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
“晚意!回来啦?”陈桂芳笑着迎上来,“正好!我家那口子今天去镇上开会,带回来点好肉!我炖了一大锅!给你盛一碗尝尝!”
“陈大姐!这怎么好意思!”林晚意连忙推辞,“我正想包饺子呢……”
“哎呀!饺子啥时候不能包!快!趁热吃!”陈桂芳不由分说地把碗塞到林晚意手里,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晚意,跟你说个事儿!刚才……我看见沈团长他娘来了!”
“沈团长他娘?”林晚意一愣。
“对!就住在咱们家属院东区小洋楼那边!沈团长他爹是部队老首长,退休了!他娘是文化人,以前在省城教书呢!可讲究了!”陈桂芳挤眉弄眼,“我看她往这边溜达呢……估计是……想看看你?”
林晚意的心猛地一跳!沈凛洲的母亲?来看她?为什么?难道……是因为那些流言?还是……
她还没想明白,就听见一个温和却带着一丝疏离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桂芳?这是……”
林晚意和陈桂芳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院门口的小路上,站着一位穿着藏青色毛呢外套、围着素色丝巾、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气质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她面容姣好,眉眼间依稀可见沈凛洲的影子,但眼神却更加锐利和……审视。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军装、拎着公文包的年轻警卫员。
正是沈凛洲的母亲,苏婉清。
陈桂芳连忙笑着打招呼:“苏阿姨!您出来散步啊?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林晚意同志!药材公司的技术员!人可好了!”
苏婉清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林晚意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能穿透人心。她上下打量着林晚意——洗得发白的旧衣裤,外面套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军大衣,梳着两条土气的麻花辫,手里还端着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与这整洁雅致的家属院格格不入的……乡土气息。
苏婉清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一丝轻蔑?但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哦?你就是林晚意同志?听凛洲提起过。谢谢你之前救了他。”
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那句“救了他”,听起来更像是陈述一个事实,而非感谢。
林晚意的心微微一沉。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苏婉清眼神中的那丝轻蔑。她挺直了脊背,压下心头的波澜,脸上露出平静而礼貌的笑容:“苏阿姨您好。救人是应该的,沈团长也帮了我们家很多。”
她特意加重了“沈团长”三个字,表明自己的立场。
苏婉清似乎没料到林晚意会如此平静地回应,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她目光扫过林晚意手中的红烧肉碗,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桂芳的手艺不错。不过……这红烧肉,油太重了,对身体不好。年轻人,还是清淡些好。”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带着一丝刻意的挑剔和暗示。
陈桂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尴尬。
林晚意却像是没听出弦外之音,依旧微笑着:“谢谢苏阿姨提醒。陈大姐也是一片心意。我平时吃得也清淡,今天是想感谢陈大姐昨天送饺子给我。”
她回答得不卑不亢,既维护了陈桂芳,又表明了自己的生活习惯,还点出了邻里互助的情分。
苏婉清眼中再次闪过一丝惊讶。她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看似朴素的姑娘。眼神清澈,态度从容,应对得体……似乎……并不像她想象中那般粗鄙不堪?
“嗯。”苏婉清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林晚意身上那件军大衣上,语气带着一丝探究,“这件大衣……是凛洲的吧?”
来了!林晚意心头一凛。她知道,这才是重点。
“是的。”林晚意坦然承认,“那天在山里遇险,衣服破了,沈团长借给我御寒的。我洗干净了,一直想还给他。”
她回答得坦坦荡荡,没有丝毫扭捏和心虚。她刻意强调了“遇险”和“借”这两个词,将事情定性在纯粹的帮助上。
苏婉清深深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但林晚意眼神清澈,神情坦荡,毫无躲闪。
“凛洲这孩子,就是心善。”苏婉清最终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喜怒,“大衣既然穿着暖和,就多穿几天吧。山里风大。”
她说完,不再停留,对陈桂芳微微颔首,便带着警卫员,转身朝东区小洋楼的方向走去。背影依旧优雅,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
“呼……”陈桂芳看着苏婉清走远,才长长舒了口气,拍着胸口,“我的妈呀!吓死我了!苏阿姨这气场……太强了!晚意,你刚才表现真好!不卑不亢!真棒!”
林晚意笑了笑,没说话。她看着苏婉清远去的背影,心中却并不轻松。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苏婉清对她的审视和不认同。那件军大衣,更是成了对方眼中“不清不楚”的象征。
看来,她和沈凛洲之间……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
*
军区大院。团长办公室。
沈凛洲坐在办公桌后,正在批阅文件。他右臂的绷带已经拆掉,只留下淡淡的疤痕,行动完全无碍。灯光下,他侧脸线条冷硬,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棘手的问题。
周正敲门进来,脸色有些凝重:“团长,查到了。”
“说。”沈凛洲头也没抬。
“县革委会那边,刘福海虽然倒了,但他手下那个叫王麻子的秘书,还有几个心腹,最近活动很频繁。”周正压低声音,“他们跟省城那边……似乎有联系。”
“省城?”沈凛洲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具体点。”
“王麻子前几天偷偷去了趟省城,见了一个叫‘刀疤刘’的人。”周正将一份资料放在沈凛洲桌上,“这个刀疤刘,是省城黑市上有名的地头蛇,手底下养着一帮亡命徒。以前跟刘福海、黑三他们都有勾结。刘福海倒台后,他损失不小。王麻子这次去找他,恐怕没安好心。”
沈凛洲拿起资料,快速浏览着。刀疤刘的照片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到嘴角,眼神凶戾。资料显示,此人背景复杂,心狠手辣,手下确实有一批亡命徒,专门干些走私、绑架、勒索的勾当。
“目标?”沈凛洲声音冰冷。
“暂时还不明确。”周正摇头,“但根据线报,王麻子从省城回来后,跟李家那几个还在外面蹦跶的亲戚接触过。还……还打听过林晚意同志在药材公司的工作情况和她住在家属院的事……”
沈凛洲的眼神瞬间冰寒刺骨!一股凛冽的杀气弥漫开来!
“李家……王麻子……刀疤刘……”沈凛洲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看来,是贼心不死啊。”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灯火通明的家属院,目光落在西区那排平房的方向,眼神深邃而冷冽。
“周正。”
“到!”
“加派人手!秘密保护林晚意同志!24小时不间断!家属院、药材公司、上下班路线,都要盯死!”沈凛洲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另外,通知县公安局王局长!严密监控王麻子、李家余孽以及所有跟刀疤刘有联系的可疑人员!一有异动,立刻抓捕!必要时……可以采取非常手段!”
“是!团长!”周正肃然领命。
“还有,”沈凛洲转过身,目光如电,“给我查清楚刀疤刘在省城的所有据点、关系和犯罪证据!我要一份详细的报告!越快越好!”
“是!”
周正领命而去。办公室里只剩下沈凛洲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西区那点微弱的灯火,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愤怒,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保护欲。
林晚意……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她分毫!
*
*
家属院。林晚意小屋。
昏黄的灯光下,林晚意正伏在桌前,就着灯光,认真地翻看着那本《赤脚医生手册》。桌上摊着几张草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她摘抄的笔记和药材图谱。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林晚意放下笔,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陈桂芳,脸上带着一丝神秘兮兮的笑容:“晚意!没打扰你吧?”
“陈大姐?快请进!”林晚意笑着让开。
陈桂芳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布包:“晚意,给你看个好东西!”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黑褐色、表皮粗糙、形状奇特的块茎。
“这是……”林晚意拿起一块,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黄精?!野生的黄精!品相不错啊!陈大姐,你哪来的?”
“嘿嘿!我娘家兄弟在后山挖的!”陈桂芳得意地说,“听说你懂药材,特意让我带给你看看!能卖钱不?”
“能!当然能!”林晚意肯定地点头,“黄精可是好东西!补气养阴,健脾润肺!品相好的,药材公司收的价格不比天麻低!这几块……起码能卖五六块钱!”
“真的?!”陈桂芳眼睛顿时亮了,“哎呀!太好了!晚意!你可真是我们家的福星!”
“陈大姐,您别这么说。”林晚意笑道,“这样,您让您兄弟下次挖到好药材,直接送到药材公司找我!我按最高价收!保证不让他吃亏!”
“哎!好!好!我明天就托人捎信给他!”陈桂芳喜滋滋地收起黄精,又压低声音,“对了晚意,刚才……苏阿姨没为难你吧?”
林晚意摇摇头:“没有。苏阿姨就是来看看。”
“那就好!”陈桂芳松了口气,“不过晚意,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苏阿姨那人……眼光高着呢!咱们沈团长,那可是军区最年轻的团长!前途无量!苏阿姨一直想给他找个门当户对的……你……你心里得有个数……”
林晚意沉默了一下,随即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陈大姐,谢谢您提醒。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对沈团长,只有感激和尊敬。其他的……不敢多想。”
她说的是实话。虽然沈凛洲的维护让她心动,虽然那句“叫我名字”让她心弦微颤,但她从未奢望过什么。苏婉清的出现,更是让她清醒地认识到两人之间巨大的鸿沟。她现在只想好好工作,挣钱养家,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至于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陈桂芳看着林晚意平静而坦然的眼神,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丫头,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行!姐知道了!”陈桂芳拍拍她的手,“你是个好姑娘!姐相信你!以后有啥事,尽管跟姐说!”
送走陈桂芳,林晚意回到桌前,看着那本摊开的《赤脚医生手册》,却有些心绪难平。陈桂芳的话,苏婉清审视的目光,还有沈凛洲深邃的眼眸……在她脑海中交织缠绕。
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书本上。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书页上一幅关于“黄精”的插图,旁边还附带着一段描述其生长环境和伴生植物的文字。
“黄精……喜阴湿……常生于林下、灌丛或阴湿石缝中……伴生植物有……七叶一枝花、重楼……”
七叶一枝花?重楼?
林晚意心中猛地一动!她记得陈桂芳刚才说,这黄精是她娘家兄弟在后山挖的!而青山村的后山……不正是她之前发现天麻的地方吗?那里林深树密,阴湿背阳……完全符合黄精的生长环境!而且……她好像隐约记得,在那片天麻窝点附近,确实看到过一些叶片奇特的植物!当时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很像书上画的七叶一枝花!
七叶一枝花!那可是比黄精、天麻还要珍贵得多的药材!学名“重楼”,清热解毒,消肿止痛,是治疗蛇毒、痈肿的良药!价格极高!
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在林晚意心中成型!
她猛地站起身,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如果……如果那片区域真的有七叶一枝花!那将是她事业上的一次重大突破!不仅能带来巨大的经济收益,更能证明她的专业眼光和价值!
她立刻拿出纸笔,飞快地画下记忆中那片区域的地形草图,标注出天麻窝点和疑似七叶一枝花的位置。她决定,明天就请假回青山村!亲自去探一探!
就在她沉浸在发现的喜悦中时,窗外,家属院昏黄的路灯下,一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正悄无声息地隐在墙角阴影里,一双阴鸷的眼睛,如同毒蛇般,死死地盯着她亮着灯光的窗户。
黑影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冰冷的弧度。
“林晚意……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