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林默就被一声脆响惊醒了。那动静,活像冰溜子砸在石板路上,又尖又利,把巷子里那点安静撕得稀碎,连炉子上温着的粥都跟着晃悠起来。他猛地从行军床上弹起来,“咚”一声,脑门结结实实磕在上铺床板上,疼得他眼前直冒金星,恍惚间好像看见了母亲病房里晃荡的点滴瓶。
“你给我捡起来!” 苏婉的声音带着哭腔,却硬邦邦的。林默冲到外屋,正撞见少年时的自己,捧着一把青花瓷碎片,发狠似的往墙上砸。那些月牙形的碎瓷片在晨光里乱飞,有的“噗”一声扎进发黄的墙纸里,留下点点白印子;有的砸在落满灰的书架上,把本《新华字典》撞得“啪嗒”掉地上,书页摔得乱七八糟。
最尖利的那块,直冲着蹲在地上的苏婉就去了。
“别!” 林默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后背一凉,那碎瓷片隔着衬衫扎了他一下。少年林默愣住了,校服领口还沾着干泥巴——那是昨天跟人打架滚进臭水沟的“勋章”,就因为人家骂他“没爹的野种”,他当时就炸了毛,把对方摁在泥里狠揍了一顿。
苏婉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捏着半片带莲花纹的碎瓷。她抬起头,鬓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发红的眼角,可那鼻翼一抽一抽的,谁都知道她在哭。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地上的碎瓷片亮晶晶的,每一片都模模糊糊映着人影——少年涨红的脸,苏婉抖动的肩膀,还有林默自己绷得死紧的嘴角。
“这破碗早该碎了!” 少年林默突然抬脚,狠狠踩进地上的碎瓷堆里。帆布鞋底碾过瓷片,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他们说我爸是贪污犯!说这碗是赃物!刘志强那王八蛋还说…还说你在码头扛箱子,是给野男人攒钱!”
林默的心像被谁狠狠攥了一把。他太记得这段日子了。厂里风言风语说林建军挪了公款,连累得他在学校也成了过街老鼠。那天放学,几个混小子把他堵在巷子里,抢走了他爸送他的钢笔,还往他书包里塞了只死耗子。他冲回家,他妈正缝补他爸的旧工装,他把书包往地上一摔,吼了句“这破家我不要了!”就冲进了暮色里,根本没看见他妈手指头被针扎出了血。“不准你这么说你爸。” 苏婉的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她慢慢站起来,膝盖上磕出两块青紫,看着就疼。“你爸是好人,他是为了救人才……”“好人?” 少年林默猛地拔高了嗓门,校服扣子都崩飞了两颗,露出里面洗得发皱的白背心。“好人能让咱们被人戳脊梁骨?好人能让你天天去码头扛那死沉的箱子?”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相框,玻璃反光映出苏婉苍白的脸。“我宁愿没这个爸!”相框“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玻璃裂得像蜘蛛网。照片里穿着旧军装的林建军正笑着敬礼,帽徽亮闪闪的——那是他在工地出事救人前拍的,也是留给这娘俩最后一张笑脸。苏婉扑过去捡,碎玻璃一下子划破了她的手心,血珠子滴在照片上,洇开一小片红。
林默心里猛地一揪。他想起三十年后医院里,母亲快不行的时候,枯瘦的手一直死死攥着这张照片。后来护士要处理掉,他才发现照片背面有行小字:“建军,等阿默大了告诉他,他爸是英雄。” 那会儿他忙着办丧事,赶着回公司开会,这照片最后塞进了樟木箱底,跟一堆旧衣服一起落了灰。“你出去!” 林默一把拽住少年林默的胳膊,手指头掐进校服褶子里。少年使劲儿一挣,胳膊肘狠狠撞在他肋骨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这劲儿,真像年轻时的自己,又倔又莽,跟头没驯好的小牛犊似的。
他把少年推出房门,听见身后苏婉蹲在地上压抑的呜咽,那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心。他靠在门板上,看着少年林默把脑门抵在墙上,肩膀抖得像风里的树叶,蹭下来不少墙灰,落在他头发上。“他们往我课桌里塞垃圾…” 少年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还说你是……”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林默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烟,才想起打火机落在苏婉家炉子边上了。他把烟盒捏扁,箔纸哗啦响。“知道码头那吊机多高吗?” 他盯着少年通红的眼睛,一字一顿,“你妈昨天,差点从那上头掉下来。”
少年猛地抬起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林默这才发现,自己年轻时候,睫毛还挺长,像他妈。他想起母亲总念叨,阿默眼睛随她,就是那臭脾气随他爸,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年他爸就是凭着这股犟劲儿,在工地上用身子硬挡倒下来的钢管,救了三个年轻工友的命。“她去码头扛箱子,是为了给你买那本死贵的奥数书。” 林默后背被碎瓷硌得生疼,他靠在墙上,“也是为了让你能穿件干净的白衬衫去学校,不用带着泥点子。” 他想起昨天帮苏婉收拾床铺,在枕头底下翻出那张奥数书订单,价格被红笔圈了又圈,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码头扛五天货够”。
少年的喉结动了动,没吭声。巷子口传来卖冰棍的自行车铃声,“叮铃铃”的,像根线,一下子把两个时空扯到了一块儿。林默想起自己十八岁生日,他妈送他一块表,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把他爸留下的军大衣卖了换的。他戴着表跟同学显摆的时候,他妈正缩在车间角落啃冷馒头。“那碗…” 少年突然低下头,盯着自己帆布鞋上磨破的洞,“是我故意摔的。” 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鞋帮上的破洞,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脚趾头。
林默的目光穿过门缝,看见苏婉正拿着小镊子,一点一点夹起地上的碎瓷片。她把碎片按形状分好,轻轻放进一个垫着绒布的小木盒里,那动作,小心得像在拼什么宝贝。阳光照在她头顶,能看见几根白头发。这情景,跟他妈晚年时一模一样——那时候她也总对着些碎东西发呆,护士说她糊涂了,可林默现在才明白,她是在拼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家。“知道那碗怎么来的吗?” 林默蹲下来,看着少年那双通红的眼睛,“你爸在部队那会儿,省了仨月津贴,托景德镇的战友给烧的。碗底刻着咱仨的名字,就你那个‘默’字,他刻了七遍才觉得像样。” 他用手指头在地上划拉着“默”字,忽然想起父亲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握过枪,搬过砖,刻这几个字的时候,却轻得像摸小孩的脸。
少年林默的肩膀一下子塌了下去。他想起来,小时候生病,他爸总用这只碗给他蒸鸡蛋羹。碗烫手,他爸就用毛巾裹着,一勺一勺喂他。那些热乎乎的记忆一下子涌上来,把刚才那股邪火冲得七零八落。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破洞的帆布鞋上,洇开一小片湿。“我……” 他刚想说什么,被屋里的动静打断了。林默推开门,看见苏婉正拿着胶水,想粘那块最大的碎瓷片。透明的胶水滴在莲花纹上,她的手指头在裂口那儿来回摩挲,好像这样就能把裂痕抹平似的。“别粘了,” 林默走过去,轻轻按住她的手。那手摸上去糙得像砂纸,虎口有道月牙形的疤——是那年给他做风筝,让竹篾子划的。“碎了就是碎了。”
苏婉的睫毛颤了颤,胶水凝在指尖,像颗小琥珀。她看着眼前这个“表弟”,忽然觉得他说话那劲儿,像极了林建军。当年她难产,林建军在产房外头也是这么说的:“人在,啥都能重来。” 那时候他手里攥着的,就是这只青花碗刚做好的素坯,说要等孩子生下来,一起刻上名字。
少年林默悄悄走进来,蹲在木盒另一边。他捡起最小的一块碎瓷片,小心翼翼地递给苏婉,手指头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血珠滴在瓷片上,又洇开一小点红。“妈,对不起。” 这是他头一回闯了祸主动认错,声音轻得怕惊动什么。
苏婉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木盒里的绒布上。她没去接那碎瓷片,而是伸出手,一把抱住了少年的肩膀,也抱住了旁边的林默。三个人的影子在晨光里叠在一起。
林默闭上眼,闻到了母亲头发上那股便宜的劳保肥皂味儿,带着点淡淡的杏仁香;闻到了少年校服上的汗味,混着操场青草气;还有老房子里那股子浮尘的味道。这些味儿混在一块儿,就是家的味儿。他后颈的碎头发被苏婉的呼吸吹动,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么个早晨,他妈也是这样抱着发烧的他,哼着不成调的歌。
太阳越升越高,地上的碎瓷片亮得像撒了一地碎星星。林默知道,这只青花碗是拼不回原样了。可有些东西,比那囫囵个儿的碗还结实。就像现在他妈手心里的热乎劲儿,少年还在发抖的肩膀,还有他自己心口那块重新活泛起来的地方——那叫“知道疼了,也知道惜福了”。
巷口的冰棍车铃声又响起来,“叮铃铃”的。苏婉忽然说:“下午我教你们腌酱黄瓜吧,新下的黄瓜。” 少年林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林默看着他们娘俩的笑模样,后背那点疼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他想起昨天跟苏婉商量开小卖部的事,苏婉说要把最好的酱菜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旁边就放着这只粘好的青花碗。“让街坊邻居都尝尝,咱家酱菜里有家的味儿。” 那会儿他还不大明白,现在看着木盒里那些带着裂痕的碎瓷片,忽然懂了——有些东西碎了,也许不是为了让你看不见它,而是让你看清,那裂痕里头透出来的光。
林默悄悄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管建筑胶水——这是他穿越时顺手塞工具箱里的,本来打算粘模型用。他拧开盖子,透明的胶水在晨光里微微发亮,像他妈眼里的泪光。他知道,这胶水粘不好过去的伤疤,可它能把这些扎心的碎片粘成一个新东西,让那些被忽略的暖乎劲儿,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发酵,变成更厚实的滋味。就像那坛子酱菜,该挨的摔打一下都少不了,可因为多了点明白,多了点心疼,腌出来的味儿,反而更足,更耐咂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