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荷揣着那十块钱,感觉裤腰暗袋那块地方烫得厉害。刚拐过生产队仓库的墙角,严秀就堵了上来,头发有点乱,显然是跑着过来的,胸口一起一伏,那张平日里端着“城里人”架子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拧出水,眼睛像毒蛇似的,死死钉在严荷的裤腰上。
“严荷,”她的声音又尖又冷,刮得人耳朵疼,“听说你……发财了?” 那眼神,恨不得变成钩子,直接把她裤腰里的钱钩出来。
严荷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还往前走了半步,离严秀更近了些,那股子刚从代销点听来的闲言碎语带来的火气,蹭地就顶了上来。“发财?”她故意把声音放平,带着点嘲讽,“堂姐消息倒是灵通,比村口那广播还快。怎么,又想替我去领‘通知书’?”
严秀被噎得脸一白,眼神闪烁了一下,但贪婪很快压过了心虚,她往前逼了一步,压低声音,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少跟我来这套!你卖衣服挣的钱呢?拿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整整十块!你一个丫头片子,捏着这么多钱干什么?小心招贼!”
“呵,”严荷嗤笑一声,腰杆挺得笔直,毫不退缩地迎上严秀那双贪婪又凶狠的眼睛,“我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招贼?堂姐是打算亲自上手抢吗?”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就像当初抢我的通知书那样?”
“你!”严秀被戳中痛处,气得嘴唇哆嗦,扬起手就想打人。
严荷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扬起的手腕。严秀的手腕细瘦,被严荷带着薄茧、刚做过针线活的手指死死扣住,竟一时挣脱不开。严荷的手劲,是这两天没日没夜裁剪缝纫练出来的,带着一股狠劲儿。
“放手!”严秀尖叫,声音刺耳。
“该放手的是你,严秀。”严荷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钉子,一个字一个字砸出来,“我的路,我自己走。我的钱,我自己挣。谁再想从我手里抢走一分一毫,”她猛地凑近严秀的耳朵,压着嗓子,每个字都像冰碴子,“别怪我撕破脸,把你的‘好事’捅到公社去!我倒要看看,一个靠偷通知书才进城的‘城里人’,还风光不风光!”
严秀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嚣张的气焰一下子熄了大半。她用力抽回手,手腕上被严荷捏过的地方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她恶狠狠地瞪着严荷,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给我等着!” 说完,像只斗败的鸡,转身急匆匆地跑了,大概是急着回去找王桂芬告状。
严荷看着她仓皇的背影,心里那口恶气才稍微顺了点。可她知道,严秀跑了,家里的老妖婆还在等着呢。她整理了一下身上崭新的藏青色收腰军便装,深吸一口气,朝那个所谓的“家”走去。
刚推开严家那扇吱呀作响、破了个洞的院门,王桂芬那标志性的破锣嗓子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比严秀的威胁更直接,更贪婪:
“死丫头!还知道回来?!钱呢?快拿出来!你弟强子要娶媳妇,彩礼钱还差一大截呢!”
王桂芬像个门神似的堵在堂屋门口,叉着腰,唾沫星子差点喷到严荷脸上。她那双三角眼,跟严秀刚才一模一样,像探照灯似的在严荷身上扫,最后也死死定在了严荷的裤腰上,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里面卷着的十块钱。
严荷没理她,径直往自己住的破厢房走。王桂芬哪里肯放,一个箭步冲上来,枯瘦如柴的手又快又狠,直接就往严荷的旧书包里掏!
“哎哟!桂芬嫂子,你这是干啥!” 隔壁院墙探出张婶看热闹的脑袋,刚才代销点的闲话主角之一。
王桂芬头也不回,嘴里嚷嚷:“我掏我闺女的钱!天经地义!她挣了钱不该孝敬家里?不该帮衬她弟?” 她的手在书包里胡乱翻着,扯出那个包钱的旧报纸,看到里面空空如也,脸色更难看了,“钱呢?藏哪儿了?死丫头片子,是不是藏身上了?”
她丢开书包,油腻腻的手指带着一股蛮力,直接就去扯严荷的裤腰!
“妈!” 严荷再也忍不住了,积压了两辈子、属于原主和她自己的怒火,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赔钱货”!她猛地出手,不再是像对付严秀那样抓住手腕,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把攥住了王桂芬那只伸向她裤腰的手!
动作又快又狠!
“嘶——”王桂芬猝不及防,被捏得倒抽一口冷气。严荷的手劲很大,带着缝纫磨出的薄茧和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儿,死死箍住她的手腕,像是铁钳子!
“你反了天了!” 王桂芬又惊又怒,另一只手扬起来就要打,“敢跟你老娘动手?!”
“这钱是我挣的!”严荷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平地炸响的惊雷,瞬间盖过了王桂芬的叫骂,震得院子里那几只刨食的鸡都扑棱着翅膀躲开。她死死攥着王桂芬的手腕,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直直捅进王桂芬浑浊的眼珠里,“是我起早贪黑,踩着破缝纫机,一针一线做衣服换来的!是我交给生产队十块钱工分后,剩下来买米买油活命的钱!”
她往前一步,逼视着王桂芬那张刻薄的脸,每一个字都砸得掷地有声:“我不是你们家的提款机!严强要娶媳妇,他自己挣彩礼去!凭什么吸我的血?!”
“提款机”这个词,在这个1978年的苏北农村,陌生又刺耳。院墙外偷看的张婶都听懵了。
王桂芬更是被这陌生的词和严荷眼中从未有过的凶狠彻底震住了。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严荷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神,让她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一时竟忘了落下来。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捡来的闺女,那个任她搓圆捏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赔钱货”,怎么突然变成了眼前这个眼神能吃人的狼崽子?
“你……你个白眼狼!”王桂芬回过神来,声音尖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色厉内荏,“早知道当初就不该从路边把你这个丧门星捡回来!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你就这么报答我?!赚点钱就想翻天?没门儿!把钱交出来!”
“吃穿?读书?”严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的弧度冰冷又讥诮,“我五岁来这个家,割猪草喂鸡喂鸭的是谁?大冬天手冻裂了去河边洗全家衣服的是谁?初中毕业你们就想让我去砖窑厂,是我自己偷着复习考上的高中!高考前,你们让严秀‘帮我复习’,结果呢?我的通知书呢?!”
她猛地甩开王桂芬的手腕,力气大得王桂芬踉跄了一下。
“我告诉你们,”严荷的目光扫过王桂芬,也扫过堂屋门口不知何时出来、闷头抽烟装死的严建国,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从今往后,我严荷挣的每一分钱,都只属于我自己!你们再敢伸手,”她顿了顿,眼神像冰锥一样钉在王桂芬脸上,“我就去公社,问问领导,霸占养女劳动所得、逼着养女替儿子赚彩礼,这算不算新社会的歪风邪气!问问严秀那份城里的工作,是怎么来的!”
“你……你敢!”王桂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严荷,手指头都在哆嗦。可那句“去公社”和“严秀的工作”,像两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她大半的气焰。她再泼辣,也知道公社领导不是好惹的,更怕严秀那事真被捅出来。
严荷不再废话,转身推开自己那间破厢房摇摇欲坠的木门。
“哐当!”
门被重重关上,发出一声闷响。
“喀嚓!”
一声清脆的落锁声,清晰地传了出来。这是这间破厢房的门,第一次从里面被锁上。
门外,王桂芬的咒骂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骤然停顿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疯狂的嚎叫:
“反了!反了!严建国!你看看你捡回来的好闺女!敢锁门了!敢跟老娘叫板了!白眼狼!丧门星!你给老娘滚出来!把钱交出来!不然我砸了你的门!”
“砰!砰!砰!”
沉重的拳头和脚踹在单薄的木门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剧烈地颤抖着,门框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砸开。
门内。
严荷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胸口剧烈起伏。外面王桂芬的咒骂和砸门声像擂鼓一样敲在她耳膜上,震得她心脏也跟着狂跳。土炕上依旧是那条打满补丁、硬邦邦的薄被,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霉味和尘土气。
她伸手,死死按住裤腰内侧那个不起眼的暗袋。隔着粗糙的土布,十张一元纸币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硬硬的,带着油墨特有的、微凉又踏实的气息。
这十块钱,是她挣的。是她用两天一夜的拼命,在破旧的“蝴蝶牌”缝纫机上踩出来的,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它能买七十多斤大米,能买两斤半还多的猪肉,能让她和李淑兰吃上几顿饱饭,不用再咽喇嗓子的硬窝头。它是她在这个冰冷世界里,抓住的第一根实实在在的救命稻草。
外面王桂芬的嚎叫和砸门声越来越疯狂,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 “开门!死丫头!你以为锁门就没事了?这是老严家的房子!老娘想进就进!砸!给我砸开!把她的钱都搜出来!一个子儿都别想留!” “反了天了!捡你回来是让你当牛做马的,不是让你当祖宗的!供你读了几天书,心就野了?翅膀硬了想飞?做梦!” “严建国!你个死人!就知道抽你那破烟!还不来帮忙!把这门给我踹开!今天不把钱抠出来,老娘跟她没完!”
门板在疯狂的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门闩似乎也在松动。土墙上的灰尘被震得扑簌簌往下掉,落在严荷的头发和肩膀上。
严荷紧紧攥着那卷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土墙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却压不住她心头那股越烧越旺的火。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破门板上那几道裂缝,仿佛能看到外面王桂芬那张因贪婪和暴怒而扭曲的脸,能看到堂屋门口严建国那永远沉默、永远置身事外的佝偻背影。
原主那些被苛待、被忽视、被当成牲口使唤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涌:五岁寒冬腊月在结冰的河边洗全家衣服,冻得双手通红裂口;十岁踩着板凳给全家做饭,差点被滚烫的粥烫伤;初中毕业躲在柴垛后面,听着王桂芬和严建国商量着把她送去砖窑厂“换点钱”时的绝望;还有高考后那三天,躲在被子里无声哭泣,换来父母一句“没用的东西”……
这些记忆,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的心脏。那不是她的记忆,却又真切地痛着。
“我不是提款机……”严荷低声重复着,声音在砸门声中微弱却异常清晰。她不是在说给外面的人听,是在说给自己听,说给身体里那个曾经被压垮的灵魂听。
她慢慢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却让她更加清醒。
“砰!”又是一记重踹,门板猛地往里凸了一下,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似乎下一秒就要断裂。
严荷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像磨得飞快的刀。
她猛地站起身,不再靠着墙。外面的咒骂和砸门声依旧疯狂,但她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怒火,却奇异地沉淀下来,凝成一块冰冷坚硬的铁。
她走到门后,不是去开门,而是用自己整个身体,死死地抵住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单薄的身体,此刻却像一根钉进地里的桩子。
外面是狂风暴雨,一门之隔,是她刚刚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堡垒。
钱在手里,门在身后。 她咬紧了牙关。 这扇门,她今天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