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景仁宫请安归来,年世兰的心绪便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再难恢复往日的平静。皇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鬼魅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翊坤宫的喧嚣散去,只剩下更漏滴答之声时,那些话语便愈发清晰。
“福兮祸之所伏……”她抚摸着皇帝新赏的翡翠镯子,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没来由地一颤。
“盛极之时,更需谨言慎行……”看着镜中娇艳无双的容颜,她嘴角的笑意会微微凝固。
“前朝后宫,血脉相连……”听到兄长又获封赏的消息,喜悦之余,总有一丝阴影像毒蛇般缠绕上心头。
然而,当白昼来临,阳光洒满金碧辉煌的翊坤宫,当太监宫女们谄媚的请安声不绝于耳,当各宫妃嫔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时,那点阴霾又似乎被驱散了。她依旧是那个宠冠六宫的华妃娘娘,是这后宫最耀眼的存在。皇帝待她,似乎也与旁人不同,那份恩宠,真切得让她无法怀疑。
这日午后,皇帝兴致极高,因西北大捷,龙心大悦,并未像往常一样在养心殿处理政务,反而移驾御花园的浮碧亭,只召了年世兰一人伴驾。这殊荣,又让六宫侧目。
亭台临水而建,四周轻纱曼舞,春风拂过水面,带来阵阵花香。亭内,御膳房精心准备的各色点心小菜摆满了汉白玉石桌,皆是年世兰平日喜爱的口味。一队技艺精湛的乐师在远处假山后奏着清雅悠扬的乐曲,既不喧闹,又添情趣。
皇帝今日穿着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闲适。他亲自执壶,为年世兰斟上一杯琥珀色的琼浆,眉宇间是显而易见的愉悦与宠溺。
“世兰,”皇帝的声音温和,带着笑意,“来,尝尝这新进贡的葡萄美酒,说是西域那边极难得的品种,朕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年世兰端起夜光杯,杯中酒液荡漾,映出她明媚的笑靥:“皇上惦记着臣妾,是臣妾的福气。”她轻啜一口,甘醇清冽,果然非凡品。
“你喜欢便好。”皇帝看着她,目光柔和,“你兄长此次又立大功,一举平定西北边患,扬我大清国威,朕心甚慰。世兰,你说,朕该如何赏他才好?尽管说来,朕无有不允。”
这话语里的纵容和信赖,几乎要让年世兰沉溺。她按下心中的悸动,放下酒杯,故作娇嗔地依偎过去,声音软糯:“皇上厚赏哥哥,是皇恩浩荡,是年家满门的荣耀。只是臣妾听闻,哥哥在前线浴血奋战,最挂念的并非赏赐,而是皇上的龙体安康,是边境的永久太平。只要皇上圣体康健,四海升平,便是对哥哥、对年家最大的赏赐了。”她这番话,既感念皇恩,又显得深明大义,不贪恋财物,全是为君分忧的模样。
皇帝果然龙心大悦,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沉的笑声在她耳边响起:“爱妃真是朕的知己,深明大义,时时处处为朕、为江山社稷着想。年羹尧有你这个妹妹,是他的福气,更是朕的福气。”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摩挲着她保养得宜的玉手,低声道:“赏赐是必然的。朕已拟旨,加封你兄长为一等忠勇公,世袭罔替,赐双眼花翎,准穿四团龙补服。至于你……”皇帝看着她瞬间亮起的眼眸,语气愈发宠溺,“朕已吩咐内务府,将新贡上来的那批东海明珠,尽数送到你翊坤宫去。颗颗都有龙眼大小,光泽莹润,给你裁制新衣,或是镶嵌首饰,随你高兴。朕要朕的世兰,永远都是这宫里最光彩夺目的。”
东海明珠!那可是连皇后、太后都要按制分例的稀世珍宝!往年贡上来的,最好的自然是送去慈宁宫和景仁宫,如今皇上竟要尽数给她翊坤宫!
巨大的喜悦和虚荣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年世兰心头狂跳,脸颊绯红,眼中波光流转,更是媚态横生。她起身,盈盈拜下,声音带着激动的微颤:“臣妾……臣妾谢皇上隆恩!皇上待臣妾……待年家如此厚爱,臣妾……臣妾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皇帝笑着扶起她:“快起来。朕赏赐自己的爱妃,何须言谢?只要你开心,朕便开心。”
年世兰顺势起身,依偎在皇帝怀中,却仿佛突然想到什么,秀眉微蹙,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担忧:“只是……皇上如此厚赏,臣妾怕……怕承受不起这天恩浩荡,也怕……惹得六宫非议,说臣妾恃宠而骄,说皇上……偏爱太过……”她这话,以退为进,既是试探,也是撒娇。
果然,皇帝眉头微皱,随即舒展开,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朕赏罚分明,年羹尧立下不世之功,理当重赏。至于你,朕心爱之人,朕愿意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何人敢非议?世兰不必多虑,在朕这里,你永远无需看他人脸色,只管随心所欲便是。”
这话如同最有效的定心丸,将年世兰心中最后一点因皇后话语而产生的不安彻底击碎。是啊,有皇上如此毫无保留的宠爱和承诺,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皇后那些话,定是见她恩宠日盛,心中嫉妒难耐,又不敢明着与她作对,才用那些玄之又玄、危言耸听的话来吓唬她,想让她自乱阵脚,最好能失宠于皇上。
对,定是如此!皇后其心可诛!
想通了这一点,年世兰心情愈发舒畅,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更是使出浑身解数,陪皇帝饮酒赏花,说笑解闷,眉梢眼角尽是风情。皇帝也被她逗得开怀大笑,亭中一派旖旎春光,直到夜幕低垂,华灯初上,皇帝才意犹未尽地亲自执着她的手,将她送回了翊坤宫。
这一夜,翊坤宫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熏香袅袅。年世兰抚摸着宫女们呈上来的那盘东海明珠,颗颗都有龙眼大小,在宫灯下流转着温润莹洁的光华,触手生温。她拿起一颗最大的,对着灯光细细观赏,只觉得人生得意,莫过于此。权势、恩宠、富贵,她年世兰应有尽有。皇后的那些警告,早已被她如同丢弃敝履般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甚至觉得,皇后那般行为,简直是可笑又可怜。
然而,皇后的“关照”并未因年世兰的志得意满而停止,反而如同春雨般,悄无声息却又持续不断地渗透过来。
几日后,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洗净了紫禁城的尘埃,空气变得格外清新湿润。年世兰心情颇好,正指挥着太监宫女们将皇帝新赏的几盆极品“魏紫”、“姚黄”牡丹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翊坤宫庭院中最醒目的位置,看着那层层叠叠、雍容华贵的花朵,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就在这时,内务府总管太监黄规全却带着几个捧着锦盒的小太监,脚步匆匆而又恭敬地来了。
“奴才给华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黄规全满脸堆笑,打了个千儿,态度比往日还要殷勤几分。
“哟,黄公公今日怎么得空亲自来了?”年世兰心情好,随手拨弄着身旁一株牡丹的花瓣,语气慵懒,“可是内务府又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想着本宫了?”
黄规全嘿嘿一笑,躬着身子道:“娘娘圣明!不过奴才今日来,倒不全是为了新鲜玩意儿,主要是替皇后娘娘跑个腿儿,给娘娘送份心意。”
“皇后娘娘?”年世兰手上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转过头来看向黄规全,“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黄规全连忙摆手,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将锦盒呈上,颂芝上前接过打开。只见里面是几个白底蓝花的精致瓷瓶,瓶身上贴着工整的红签,写着“益气补中丸”、“疏风散寒散”等药材名目和用法用量。
“回娘娘,”黄规全解释道,“前儿不是下了场春雨么?虽说春雨贵如油,但春寒料峭,最容易惹上风寒。皇后娘娘心系各宫主子,特意让太医院院判亲自斟酌了方子,配了些温和滋补、预防风寒的药材丸子,吩咐奴才赶紧给各宫主子送来,让主子们早晚服用,保重凤体。”
他顿了顿,脸上堆起更谄媚的笑容,压低了声音道:“皇后娘娘还特意嘱咐了,说华妃娘娘您近来协理六宫,甚是辛劳,身子需得加倍仔细将养。所以给您翊坤宫送的这份,是加了足量上等老山参的,药效最好,是独一份儿的恩典!其他娘娘那儿,可都没这个待遇。”
年世兰看着那锦盒里的瓷瓶,心中疑窦丛生。皇后这是唱的哪一出?示好?拉拢?还是变着法儿的提醒她“协理六宫”、树大招风?连她“近来辛劳”都知道?她协理宫务不过是挂个名,何来辛劳?皇后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皇后娘娘真是体贴入微,连这点小事都惦记着。”年世兰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颂芝,收下吧,好好谢谢黄公公跑这一趟。”
“嗻。”颂芝应下,将锦盒交给身后的小宫女,又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黄规全,“有劳公公了。”
黄规全捏着荷包的分量,脸上笑开了花,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为娘娘办事是奴才的本分。娘娘若没别的吩咐,奴才就先告退了,还得去其他宫里送药呢。”
“去吧。”年世兰挥了挥手。
看着黄规全躬身退下的背影,年世兰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走到那锦盒前,拿起一个瓷瓶,拔开塞子闻了闻,一股浓郁的药味夹杂着人参的甘香扑鼻而来。确实是上好的药材。
“娘娘,这药……”颂芝有些迟疑地开口。皇后赏的东西,可不能乱吃。
年世兰将瓷瓶丢回锦盒,发出一声轻响,她冷哼一声:“皇后赏的东西,自然要好好收着。用不用,何时用,本宫自有主张。”她心里却愈发烦躁,皇后这般不依不饶,用小恩小惠和言语机锋来搅扰她,到底想做什么?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位中宫之主了。
又过了几日,宫中传出消息,说皇后染了头风,且此次发作得比以往厉害,需要静养,特意下旨免了各宫五日请安。年世兰正乐得清闲,不用去景仁宫面对那张高深莫测的脸,却没想到,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绘春,竟亲自来了翊坤宫。
绘春是皇后的心腹,等闲不会离开景仁宫,更不会亲自到其他妃嫔宫中传话。她的到来,让翊坤宫的宫人都紧张了几分。
“奴婢给华妃娘娘请安。”绘春行礼一丝不苟,神色恭敬却并不卑微。
“绘春姑娘不必多礼,可是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年世兰坐在上首,心中警惕,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听闻娘娘凤体违和,本宫正想着明日去探视,可又怕打扰娘娘静养。”
绘春微微一笑,语气恭谨:“娘娘有心了。皇后娘娘正是觉得在宫中静养烦闷,才打发奴婢来请娘娘。娘娘说,华妃娘娘素来雅致,品味不凡,翊坤宫的花园更是打理得别具匠心,令人心旷神怡。如今娘娘病中,无法亲至观赏,甚是遗憾。故而想着,若是华妃娘娘今日得空,可否移步景仁宫,陪娘娘说说话,解解闷?就当是……姐妹间的闲话家常,不必拘礼。”
绘春传话时,语气平稳,但特意加重了“姐妹闲话家常”和“不必拘礼”这几个字。
年世兰心中猛地一跳。皇后称病免了所有人的请安,却独独召她去“闲话家常”?这绝非寻常探病!联想到前几次皇后的言行,年世兰几乎可以肯定,皇后必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说,而且是不便让外人听到的话。
她本能地想拒绝,她不想再被皇后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搅乱心神。但强烈的好奇心和一种莫名的、被牵引的感觉,又驱使着她想去一探究竟。皇后到底想做什么?她那些关于“福祸”、“表演”的言论,究竟是何用意?
犹豫只在瞬间。年世兰很快做出了决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整日猜疑,不如去直面看看。她倒要看看,皇后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想及此,年世兰脸上重新绽开明媚的笑容,起身道:“皇后娘娘相召,是本宫的荣幸。娘娘病中寂寞,本宫理当陪伴。还请绘春姑娘稍候,容本宫更衣,即刻便随姑娘前往景仁宫。”
景仁宫东暖阁内,药香比往日更加浓郁了几分。窗户并未完全敞开,只留了一丝缝隙透气,光线有些昏暗,更添几分病中静养的压抑氛围。
宜修半倚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上盖着一条杏子黄的锦被,乌黑的长发并未像平日那样梳成繁复的发髻,只是松松地挽了个髻,簪着一支素银簪子,脸上未施脂粉,确实透着明显的病态苍白,嘴唇也有些干裂。但她那双眼睛,却并未因生病而浑浊,反而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显得愈发漆黑、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似乎早已料到年世兰会来,榻旁的小几上,已然备好了两盏清茶,茶水温热,旁边还放着几碟看起来十分清淡爽口的点心,如茯苓糕、桂花糖藕等,显然是考虑了病中之人的口味。
年世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她依礼深深一福:“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听闻娘娘凤体违和,臣妾心中甚是挂念。娘娘可觉着好些了?”她的语气带着真切的担忧,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妹妹来了,快免礼,坐。”宜修的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虚弱和沙哑,她微微抬手,指了指榻旁早已备好的绣墩,“本就是老毛病,发作起来唬人罢了,静养几日便好。只是一个人待在宫里,对着药罐子,难免觉得冷清烦闷,便想起妹妹来,想与妹妹说说话,解解闷。希望妹妹不要觉得本宫是在病中胡乱打扰才好。”她的话语十分客气,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娘娘说哪里话,能陪伴娘娘,是臣妾求之不得的福分。”年世兰在绣墩上端坐下,姿态优雅,心中那根警惕的弦却绷得更紧了。皇后的姿态放得越低,她越觉得不寻常。
绘春默默地为年世兰奉上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并轻轻合上了暖阁的门。室内顿时只剩下她们二人,以及那萦绕不散的药香。寂静,如同无形的纱幔,笼罩下来。
宜修并不急于开口,她似乎真的很疲惫,只是慢慢拨动着面前茶盏中的浮沫,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窗外那几株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新绽海棠上,眼神悠远,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年世兰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坐着,耐心等待着。她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动作,悄悄打量皇后。卸去了皇后繁复妆饰的宜修,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也……脆弱些。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静和沉稳,却丝毫未减。年世兰心中疑团越来越大。
半晌,宜修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飘忽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年世兰听:“看着这窗外的海棠,开得真是热闹……让本宫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春天,王府里的海棠,也开得这般好,甚至……更好……”
年世兰心中微微一紧,知道正题可能要来了。她凝神静听,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那时,本宫还只是王府里的一个侧福晋。”宜修的语气带着一丝追忆的怅惘,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而姐姐……纯元皇后,她才是王府名正言顺的嫡福晋,是皇上……那时还是王爷,三媒六聘、十里红妆迎娶进门的正妻。”
纯元皇后!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在后宫几乎是无人敢轻易提起的隐形存在。年世兰入宫晚,并未见过那位传说中完美无瑕的先皇后,只从旁人的只言片语和皇帝偶尔的失神中,拼凑出一个模糊而神圣的形象。她知道那是皇帝心中永不磨灭的白月光,是连当今皇后都不得不活在其阴影下的女人。她万万没想到,皇后会主动、并且是在这种私下的场合,提起这个敏感的名字。
“姐姐她……真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宜修的声音愈发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语调,但那语调深处,却藏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容貌倾国倾城,说是谪仙下凡也不为过。但这还不是最难得的,难得的是她那性子,温婉善良,待人至诚,从无半点害人之心。她精通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擅长歌舞,一曲惊鸿舞,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舞动京城,据说连先帝爷都曾赞不绝口。皇上……那时对姐姐,可谓是一见倾心,爱若珍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宜修的描述,极其生动地勾勒出一幅才子佳人、帝后情深、羡煞旁人的完美画卷。年世兰仿佛能看到那个集世间所有美好于一身的女子,在众人的瞩目和皇帝的极致宠爱下,是何等的幸福耀眼,何等的遥不可及。对比自己如今虽得宠,却总要应对后宫层出不穷的明枪暗箭,要时时揣摩圣意,要提防各方算计,心中那点因皇帝近日厚赏而升起的得意,不禁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比较和……隐隐的不甘。原来皇帝,也曾那样毫无保留地爱过一个人。
“那时王府里,上至福晋格格,下至丫鬟仆役,谁不羡慕姐姐呢?”宜修的目光似乎没有焦距,继续说着,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皇上将她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姐姐随口说喜欢海棠,皇上便命人将王府花园里其他花木移走大半,全都种上了名品海棠;姐姐只是无意中赞了一句江南的云锦质地柔软,第二日便有数十匹最顶尖的苏杭绸缎、精巧绣品源源不断地送入姐姐房中;姐姐哪怕是稍有咳嗽,眉头微蹙,皇上便是彻夜不眠地守在床边,亲自喂药,焦急得如同天要塌下来一般……”
宜修的叙述越是细致,越是美好,年世兰心中那股莫名的酸涩和失落感就越发清晰。她忍不住想,皇帝如今对她,固然是极好的,赏赐不断,恩宠有加,可曾有过那般失态的紧张?那般小心翼翼的呵护?似乎……总是隔了一层。皇帝的宠爱,更像是一种恩赏,一种带着帝王威严的垂青。
然而,就在年世兰沉浸在这份对比带来的微妙情绪中时,宜修的话锋,却在此处,极其微妙地一转。
“可是啊,妹妹,”宜修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缓缓转向年世兰,那目光深邃得令人心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炎凉的苍凉和疲惫,“你说,这世间的情爱,当真能如此毫无杂质、永恒不变么?当真能浓烈到……超越生死,无视时间么?”
年世兰被她问得一怔,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想要说出那些她听惯了也说服了自己的话:“皇上对纯元皇后一片深情,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自是能……”但这话说到一半,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帝王的深情,她自然渴望拥有,但也深知“帝王心,深不可测”这七个字的分量。
宜修的唇角,就在此刻,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甚至带着几分残忍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嘲讽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凉薄。
“深情?”她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在品味什么极其可笑又可悲的东西,“是啊,深情。姐姐在世时,皇上对她的深情,确实是真真切切,毋庸置疑的。王府上下,无人不羡。可是……妹妹,你可知,姐姐走后呢?”
她的声音忽然压低了些,带着一种鬼魅般的、蛊惑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年世兰的心上:“姐姐走得突然,是生二阿哥时难产而去,最终……一尸两命。那时皇上的悲痛,可说是惊天动地。他罢朝多日,将自己关在姐姐生前居住的屋子里,水米不进,抱着姐姐的旧物痛哭流涕,整个人瘦脱了形,几乎要随着姐姐去了。所有人都说,皇上对纯元皇后,是情深入骨,感天动地,是世间难得的痴情种子。”
年世兰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她隐约感觉到,皇后接下来要说的,将是石破天惊、足以颠覆她认知的言论。她屏住了呼吸。
“但是,妹妹,”宜修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锐利地盯住年世兰,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你可知,姐姐去世后,仅仅过了数月,皇上便纳了新的侧福晋入府?便是如今的齐妃。而后,不过一年光景,又是端妃、敬妃……再后来,先帝驾崩,皇上登基,充实后宫,一波又一波的新人……还有你,世兰妹妹,你这般明媚鲜妍,这般得宠,不也是在那之后,才出现在皇上生命中的么?”
宜修的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逻辑力量:“皇上对姐姐的‘深情’,那痛彻心扉、仿佛活不下去的‘深情’,似乎……并不妨碍他在短短数月后便开始接纳新人,并不妨碍他将对你的宠爱,宣扬得天下皆知,并不妨碍他对着你这张同样年轻美丽、甚至在某些方面与姐姐截然不同的脸,说着或许……曾经也对姐姐说过的温存软语,许下或许……也曾对姐姐许下过的海誓山盟。”
“你说,”宜修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年世兰最脆弱、最不愿面对的地方,“这所谓的‘深情’,究竟是对那个早已逝去、永远不会再犯错、永远保持完美的‘白月光’的怀念和塑造,还是……帝王为了彰显自己重情重义、为了平衡前朝势力、为了绵延皇嗣、甚至……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凉薄、不那么快遗忘的一种……必要的、精心计算过的手段和表演?”
“表演”二字,如同一声惊雷,在年世兰的耳边轰然炸响!
她猛地瞪大了一双美眸,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语气平静、眼神却冰冷如刀的女人。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如此揣测、如此亵渎皇上对纯元皇后的感情?!这简直是大逆不道!是诛心之论!
一股怒火瞬间冲上年世兰的头顶,她几乎要拍案而起,厉声呵斥皇后的狂妄悖逆。然而,就在她即将发作的瞬间,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却在疯狂地、绝望地叫嚣:她说的是真的!她说的,可能就是真相!
皇帝对她宠爱有加,赏赐不断,可与此同时,他对太后依旧恭顺,对朝臣依旧制衡,对后宫其他妃嫔也并非全然无情。他的“深情”,可以给那个死去的、被神化了的纯元,可以给她这个活色生香的华妃,或许……将来也可以给任何一个对他有用、能让他满意的女人?那她年世兰,和这后宫里的其他女人,又有什么本质区别?是另一个纯元皇后的替身?还是皇帝用来彰显恩宠、制衡她哥哥年羹尧、稳固江山的一枚比较重要的棋子?
一想到自己投入了满腔热忱的爱恋,自己引以为傲的独宠,自己哥哥的赫赫军功,整个年家的煊赫地位,可能都只是皇帝棋盘上的一部分,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年世兰就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如坠冰窟,浑身发冷!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穿着华美戏服、在台上卖力表演的小丑,而台下那个唯一的观众,正用冷静甚至嘲讽的目光看着她。她所拥有的一切,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恩宠和权势,在此刻看来,都像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华丽宫殿,随时可能坍塌,将她吞噬得尸骨无存!
“不……不可能……”年世兰脸色煞白,血色尽褪,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干涩微弱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皇上对臣妾……是真心……不一样的……”
“本宫并非说皇上对妹妹不是真心。”宜修适时地打断她,语气奇迹般地恢复了之前的平和与虚弱,甚至还带着一丝疲惫的歉意,仿佛刚才那些石破天惊、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年世兰病中产生的幻觉,或者只是她这个病人神思恍惚下的胡言乱语,“皇上对妹妹的宠爱,六宫皆知,本宫也看在眼里,自是真心实意的。本宫只是……只是今日病中,看着这海棠,忽然想起了姐姐,心中感慨万千,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胡话。妹妹听听便罢,切勿放在心上,免得徒增烦恼。”
她这番以退为进,将刚才那番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言论,轻飘飘地归结为“病中胡话”和“触景生情的感慨”,反而让年世兰更加无法忽视,更加如鲠在喉!她越是轻描淡写,那年世兰就越是觉得,那才是她真正想说的、血淋淋的真相!
暖阁内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角落鎏金珐琅火盆中银骨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压抑的呼吸声。
年世兰需要时间,需要极大的努力,才能消化这几乎颠覆她整个世界观的巨大冲击。她的心乱得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各种情绪——震惊、愤怒、恐惧、怀疑、不甘、还有一种被欺骗的羞辱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她不是傻子,皇后今日这番话,看似是病中感慨,实则每一步都经过精心算计,目的明确。她不是在简单地离间自己和皇帝的感情(或者说不全是),她是在用一种极端而残忍的方式,强行撕开蒙在她眼前的华丽帷幕,让她看清自己所处位置的险恶和皇帝那“深情”背后可能存在的冷酷算计。
难道……皇后真的是一片“好心”?是为了点醒她,避免她将来摔得更惨?
这个念头让年世兰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她与皇后争斗多年,积怨已深,皇后怎么可能对她安好心?可如果不是,皇后图什么?看她失宠?看她年家倒台?这对皇后有什么直接的好处?皇后自己的地位也并非稳如泰山,她还需要自己这个“宠妃”在前朝牵制其他势力,在后宫制衡诸如端妃、敬妃等人,不是吗?
除非……皇后认为,和自己合作,或者说,掌控自己,比与自己为敌,更能保障她自己的利益和地位?或者说,皇后凭借某种她不知道的洞察力,看到了比她自己失宠更大的、可能席卷整个后宫的危机,而这危机,或许会波及到皇后自身?所以皇后才不得不提前布局,甚至不惜向她这个死对头透露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
无数的念头像沸腾的开水,在年世兰脑海中翻滚、冲撞。她抬起眼,再次仔仔细细地审视着榻上的皇后。宜修的脸色依旧苍白,带着病容,但那双眼睛,却异常地清明、冷静,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嫉妒,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冷酷的智慧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经历过极大痛苦后的疲惫与苍凉。
宜修任由她打量着,并不催促,也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她就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渔夫,已经抛下了香饵,看到了鱼儿在诱饵周围游弋试探,现在需要的,只是耐心等待鱼儿自己咬钩。她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并且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她现在要做的,是给这棵幼苗指明生长的方向,让它朝着自己希望的样子蔓延。
时间一点点流逝,暖阁内的光线渐渐变得更加昏暗。终于,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年世兰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审慎:“娘娘今日一番……推心置腹之言,臣妾……虽感震惊,但……细细思之,亦是……亦是受益匪浅。”她巧妙地避开了“纯元”、“表演”等最敏感的词汇,但她的态度,她眼神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和深思,已然说明了一切。她没有激烈反驳,没有拂袖而去,这就是一种默认,一种动摇。
宜修知道,火候已经到了七八分。她不能逼得太紧,需要给年世兰留下思考和消化的空间。她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虚弱的欣慰:“妹妹是极聪慧的人,有些事,无需本宫多说,一点即透。本宫不过是……年纪渐长,又病了这一场,难免有些多愁善感,希望这后宫能少些无谓的风波,大家都能……求个心安,安稳度日罢了。”她再次将话题引向“后宫安稳”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年世兰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看着宜修,目光中少了平日的骄横和直接,多了几分复杂的、带着试探意味的审慎:“娘娘希望后宫安稳,亦是臣妾心中所愿。只是……娘娘也知,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并非臣妾想招惹是非,而是是非总来找臣妾。就如前几日请安时,丽嫔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她适时停住话头,一双美眸紧紧盯着宜修,观察着她最细微的反应。这是在试探合作的可能性,也是在索要皇后的“诚意”和保障。
宜修心中了然,年世兰已经上钩了,开始讨价还价。她淡淡一笑,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丽嫔性子是直率了些,但也确实口无遮拦,缺乏分寸。本宫当时已训诫过她。后宫姐妹,当以和睦为要,共同侍奉皇上,岂能因些许用度小事便拈酸吃醋,搬弄是非?徒惹皇上烦心。日后若再有此类不懂事、妄图兴风作浪之人,妹妹无需亲自与她计较,平白失了身份,也容易落入小人圈套。只需告知本宫,本宫自会以中宫之权,依宫规严加处置,定还妹妹一个清净,也肃清后宫歪风。”
这话,几乎是明确表示了会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给予年世兰庇护和支持,充当她的“保护伞”,至少是在面对丽嫔这种级别妃嫔的挑衅时。
年世兰心中一定。皇后给出了明确的承诺。虽然这承诺将来能兑现多少尚是未知之数,但至少是一个清晰的、积极的合作信号。她需要这把保护伞,尤其是在她开始对皇帝的“深情”产生怀疑,内心变得脆弱和不确定的时候。
“有娘娘这句话,臣妾便安心了,也替六宫期盼安宁的姐妹谢谢娘娘。”年世兰的脸上,重新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虽然不如往日那般张扬明媚,却多了几分真诚的、达成协议的意味,“日后宫中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或是臣妾偶然听到些什么……不太寻常的、可能不利于后宫和睦的消息,也定会及时禀报娘娘知晓,以免有那心怀不轨之人,趁机作乱,扰了娘娘和皇上的清静。”
这便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换和同盟的雏形了。年世兰承诺会利用她因得宠而能接触到的、某些更接近权力中心的信息渠道,与皇后共享信息,作为皇后在宫规范围内提供庇护和支持的回报。
一场建立在共同利益(至少是暂时共同利益)和初步的、脆弱的相互需要基础上的同盟,在这充满药香、算计和试探的暖阁中,悄然达成。没有歃血为盟,没有誓言凿凿,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试探、交换和那层薄如蝉翼、一捅即破的“姐妹”面纱。
“如此,本宫也就放心了。”宜修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适时地露出疲惫之色,“眼看选秀在即,新人入宫,难免会有不安分的、或是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届时,还需你我姐妹同心,时时留意,方能稳住这后宫局面,不让皇上为后宫之事烦心。”
“臣妾谨记娘娘教诲,定当……唯娘娘马首是瞻,尽力而为。”年世兰起身,行了一礼。这一次的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显得恭敬和郑重。
“妹妹言重了,你我姐妹,互相提点罢了。”宜修虚扶了一下,用手按了按太阳穴,语气愈发虚弱,“本宫也乏了,就不多留妹妹了。今日……本宫这病中胡言乱语,妹妹听过便忘了罢,保重自身,平安喜乐,才是顶要紧的。”
“是,臣妾告退,请娘娘安心静养。”年世兰再次行礼,然后扶着门框,脚步有些虚浮地退出了暖阁。
走出景仁宫的大门,傍晚的凉风一吹,年世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外面的天空是灰蓝色的,夕阳的余晖已经散尽,暮色四合。她回头望了一眼笼罩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肃穆安静的景仁宫,只觉得那宫殿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而自己刚刚与兽穴中的主人,达成了一笔前途未卜的交易。
她的心很乱,皇后的那些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中盘旋。她需要回去,需要一个人静静地、好好地想清楚。
而暖阁内,当年世兰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宜修缓缓坐直了身子,脸上那丝虚弱的、疲惫的神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如刀的光芒。她走到窗边,看着年世兰的轿辇远去,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一切尽在掌握的弧度。
第一步,成了。
纯元这把“刀”,果然百试百灵。不仅能轻易割开皇帝那看似深情的心防,也能精准地在年世兰最得意、最脆弱的地方,种下怀疑的毒刺。
她知道,年世兰不会完全相信她,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这就足够了。接下来,皇帝对年羹尧的每一次加官进爵,对年世兰的每一次浓情蜜意,都会成为灌溉这颗种子的养料,让它茁壮成长。而她,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再轻轻推一把。
“绘春。”宜修轻声唤道。
绘春应声而入,悄无声息。
“去把内务府送来的秀女名册和画像,再拿来给本宫看看。”宜修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如同猎人般的锐光,“本宫倒要好好瞧瞧,这一次,都有哪些‘故人’,要登台唱戏了。”
“是,娘娘。”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景仁宫内烛火通明。宜修知道,这紫禁城的风云,已然因她的归来和她布下的棋子,而悄然改变了方向。凤翎已重燃,而另一支凤翎的命运轨迹,也正被她亲手扭转。
这盘棋,才刚刚布下第一子。而她,有着足够的耐心和前世积累的“先知”,来下赢这一局。接下来的选秀,将是检验她初步成果的试金石,也将是这盘大棋,正式开盘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