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集镇东头,治安家三间祖传瓦屋静静伫立。岁月剥蚀了它往昔的体面,灰墙黛瓦尽显沧桑,然而位置却是极好的。支撑起这三间小屋的,是治安的母亲胡春杏。她凭着一手过硬的缝纫手艺,一针一线地拉扯大了三个儿子。屋子本就不大:东头一间,是春杏自己的栖身之所;西头那间,挤着三个半大小子;中间的一间,便是她养家糊口的“工坊”了。一台老缝纫机,一架锁边机,一张裁剪衣料的大案板,外加一只熨烫衣物的小火炉,便是全部家当。寻常棉布衣裳自然不必熨烫,只有地确良、三合一、涤卡才有那道工序。
左边是阿庆嫂的茶馆,紧挨着区政府那青灰色的院墙。右边是赵凤家的杂货铺,因为没有本钱,货架常年都半空着。赵凤三天两头地找春杏借钱。也就借个三块两块的,五块钱算是大资金了。
阿庆嫂家倒是富裕些,赵凤从不向她开口。因为她是春杏表妹的表妹,两家沾着点远亲,治安喊她赵姨。赵凤有两个女儿,治安最怵的,便是那大女儿周彤。
这年寒假,大二的张治安早早回到了柳集镇。大学的假期总是松快些,夜深了,昏黄的灯光下,治安踩着缝纫机,为裁好的布料锁边。
踩缝纫机、锁边,兄弟三人仿佛生来就会,这便是“门里出身,自带三分”。年关逼近,做新衣服的就特别多,春杏接的活计堆成了小山。治安虽做不了衣服,锁边的活儿却是熟稔。
逢集的日子,春杏会把锁边机抬到喧闹的街边。
好多人为了省点钱,扯了布拿到春杏这儿,让她量身裁了锁边,拿回家自己做。单锁边一件衣服2角5分钱,做一件衣服要5毛,省一半呢!一台锁边机一天下来也能挣3、4块钱,够二儿子治昊一周的生活费,所以只要有时间,他们三个人都争着帮妈妈做锁边的活。
晚上春杏要加班到很晚。现在放寒假了,治安回来以后,能帮她不少的忙。晚上陪他做衣服,儿子锁边她加工。完了还帮她熨衣服,让春杏轻松不少。
治安已是二十出头的青年,眉宇间有了超越年龄的沉稳。父亲走得早,他十岁那年,稚嫩的肩膀便已提前扛起了“大人”的分量。也是十岁,他学会了踩缝纫机,用零碎布头缝制袖套、笔袋,灵巧得无需母亲插手。后来家里添了锁边机,每日晌午放学,那“突突”的声响里,便多了一个少年专注的身影。
春杏望着灯光下儿子挺拔的侧影,心头翻涌着复杂的暖流。儿子考上大学的消息,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小镇荡开了涟漪。连阿庆嫂那精明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热络,几番暗示要给这“出息”的大儿子牵线。
儿子终究要找对象娶媳妇的,想到此,一丝混合着希冀与算计的热流涌上心头,她停下手中的活计,声音带着试探的轻柔:“小安呐,都二十三了,不小了。个人大事……心里可有谱?”
治安的目光仍胶着在细密的针脚上,眼皮未抬:“还有两年才毕业,不急。等捧稳了饭碗,再议不迟。”
“周彤……倒是常来坐坐,”春杏斟酌着字句,声音压得更低,“话里话外,意思直白得很……她在镇上的厂子里做事,比你小两岁,模样也周正……这事,妈不替你拿主意,你自己思量。”她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
“别跟我提她!”治安猛地踩完最后一针,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烦躁,“提她我就头大!我俩不合适,没那心思。”
“妈看得出,你赵姨还巴望着和咱家结这门亲呢,”春杏向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带着劝诱,“两家离得近,那丫头也是妈眼皮底下长大的,模样……都还过得去。”她试图捕捉儿子脸上细微的变化。
治安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断线头,利落地将锁好边的布料捆扎好,摞在案板一角。他直起腰,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今天的活儿,总算干完了。”
“锁边的活儿是完了,可妈手头积压的,五天也赶不完!”春杏不依不饶,追问带着焦灼,“问你话呢,怎么岔开了?”
“妈,”治安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母亲脸上,“您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她那性子,真要进了门,您这后半辈子能得片刻安宁?那些温柔体贴,不过是糊弄人的把戏!您根本不晓得她的底细……别再提了,不可能。”他语气斩钉截铁。
春杏脸上紧绷的线条骤然一松,竟漾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这妈就放心了。”
“妈!您诈我?”治安佯作恼怒,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
春杏凑得更近,声音压得如同耳语:“你是不知道,咱家的门槛都快让她踏平了!回回上门,三句不离你,口口声声说中意你。妈晓得她心气高,没上大学那阵子,你俩可是针尖对麦芒……”
“何止针尖麦芒?”治安嘴角牵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但凡有她在的地方,我哪回不是被挤兑、被踩在脚底下?她是以踩压我为乐!您是不知道,她一刻不欺负人,浑身就不自在!这样的姑娘,金镶玉裹也不行!”
“妈怎会不知?”春杏猛地将手中的布料一丢,坐到儿子对面,声音轻而锐利,像磨快的剪刀,“‘小裁缝’这戳脊梁骨的诨号,就是她起的!‘男孩子踩缝纫机没出息’的冷言冷语,也是她散布的!如今见我儿子跃了龙门,考上大学了,倒想捡现成的?晚了!”她的话语里,积攒着多年的隐忍与不忿。
“不过……”春杏话锋一转,脸上又堆起那种为儿子筹谋的急切,“阿庆嫂那边,倒是真提了一门亲。是区里冯贵章,冯书记的闺女,也在纸厂上班,在厂里当会计,就是……岁数上比你大了几岁。”她紧盯着儿子的反应。
治安忽然低低地笑起来,带着洞察的嘲弄:“妈,绕了这半天,这才是今天的正题吧?冯书记?就是那个成天泡在阿庆嫂茶馆里,端着官腔的冯老头?纸厂的会计……听着倒像回事。这东一个西一个,都往纸厂里钻?那纸厂……究竟在哪个犄角旮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戏谑。
“是乡镇企业!去年才办起来的,都出纸了!”春杏急忙分辩,像是要捍卫某种体面,“造出来的纸可好了,又软和又便宜!”
治安的笑意更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我说呢!街面上那些拉着破架子车,一路吆喝的散装‘卫生纸’,黄扑扑灰蒙蒙,风吹日晒的,敢情就是她们厂的‘杰作’?这‘卫生’二字,可真是糟蹋了!”
春杏被儿子的笑感染,也跟着乐了:“可不就是!拿麦草造的!麦草本是黄不拉几的,可造出来的纸又细又白又软和,你说神不神?”
“神什么?”治安的笑意瞬间冷却,眉头蹙起,“这是顶落后的工艺!城里早淘汰了,污染太严重!在乡下开这种厂,是饮鸩止渴!毒气废水,糟蹋的是田土河沟,划不来!迟早得关门大吉。”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超越小镇眼光的忧愤。
春杏摆摆手,显出对宏大叙事的漠然:“这些妈不懂。可阿庆嫂的面子,总得给吧?听妈一句,明儿就去见见那姑娘。老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抱不抱金砖另讲,可找个当书记的老丈人,对你日后前程,总是个倚仗。咱家孤儿寡母的,妈……什么也帮衬不了你……”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和辛酸。
“顺其自然吧,”治安截断母亲的话,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实在不行,我就回乡教书。有寒暑假,一样能帮您踩缝纫机、锁边。”
“你——!”春杏霍地站起,脸涨得通红,声音陡然提高,带着被刺痛般的尖锐,“瞧你这点出息!我这些年没日没夜地踩缝纫机,熬得眼都快瞎了,图什么?你寒窗苦读十几年,考上大学,又图什么?就为了让人家背后还戳着脊梁骨叫你‘小裁缝’吗?那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不如一头撞死干净!”话音未落,她已扑伏在冰冷的案板上,肩膀剧烈地抽动,压抑的呜咽声像受伤的困兽,断断续续地控诉着:“我这命……怎么就这么苦哇……三十岁上守了寡……儿子……儿子又这般不争气……好不容易供出个大学生……偏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我……我还不如……早死了……眼不见为净……”
治安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缩成一团,慌乱无措。记忆中,无论生活如何不堪,学业如何艰难,母亲总是那堵挡风的墙,用她单薄却坚韧的脊梁,传递着力量和温暖。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山崩般的委屈和绝望,将他彻底打懵了。他深知母亲的苦——兄弟三人的学费、吃穿用度,仅靠父亲那点微薄的抚恤金,是远远不够的。那缝纫机日夜不停的“哒哒”声,是母亲用青春和健康换来的生计。
她的艰辛,他刻在骨子里。只是,兄弟们早已不是当年扯着母亲裤腿哭嚎的稚童,母亲却仍习惯性地祭出这哀兵的利器。
童年时,母亲的眼泪是治安最深的恐惧。她一哭,他便跟着哭,两个懵懂的弟弟也立刻扑上来,一人抱住母亲一条腿,哭得撕心裂肺。那是他世界崩塌的时刻。他总会用尽一个孩子所能想到的最柔软的话语,最坚定的誓言,去安抚母亲,替她擦去泪水,向她和弟弟一遍遍保证:听话,好好念书,长大让母亲享福,只对母亲一个人好。每每此时,春杏方能破涕为笑。
父亲张诚在世时,那个在区政府办公室行走、被邻里高看一眼的张主任,何曾让妻子活得如此谨小慎微、低眉顺眼?母亲常说,若他还在,区里那把交椅,怎么也轮不到那姓冯的坐!
说起老冯,虽是父亲的旧日同事,可与治安说话,总带着居高临下的官腔,那一声从鼻腔里哼出的、充满鄙夷的“小裁缝”,也是此人常挂在嘴边的!治安想想都来气。有其父必有其女,纵使不认识那冯家姑娘,治安心中也早已筑起一道高墙。更何况,他心底深处,早已为那个名叫苏珊、远在天边的“小仙女”,预留了一块不容侵犯的净土。归家后的每一个日夜,对她的思念,如同案板下那盆炭火的余温,无声无息地弥漫着。
治安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案板上的哭声却戛然而止。春杏抬起泪眼,惊愕地发现儿子竟没有像幼时那样,立刻扑过来劝慰、替她拭泪、发下重誓。她太了解这个儿子了,这异常的沉默,像针一样刺破了她悲情的表象——他心里一定藏着事。
她迅速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坐回缝纫机前,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恢复的镇定。她一边调整着机子上的线轴,一边用探究的目光扫过儿子的脸,声音刻意放得平缓:“小安,你变了,不再是那个心疼妈妈的小安子了。你心里头……是不是有人了?告诉妈,她是谁?也让妈看看,她……配不配得上我儿子。”那“配不配”三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挑剔。
治安从遥远的思绪中被拽回,目光落在母亲犹带泪痕却已写满盘算的脸上。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半晌,他垂下眼帘,像是对某种无形之物的妥协,声音低沉而疲惫:“妈,没有的事……您……您跟阿庆嫂回个话吧……抽空……见一面……也无妨。”
“好!好!”春杏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如同雨过天晴,绽开一个心满意足、带着泪光的笑容,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利落与温软,“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妈明儿一早就去说!”昏黄的灯火,在她眼角的湿痕上跳跃,映照着一位母亲为儿子筹谋前程时,那份掺杂着市侩与深沉的执拗。缝纫机的声音,再次“哒哒哒”地响起,刺破了柳集镇沉寂的冬夜,也刺穿着一个青年试图挣脱命运绳索的无声挣扎。
这天夜里,治安照例像往常那样,为母亲春杏暖脚。春杏因赶制冬活,每每劳作至深夜才歇息,落下了难缠的老寒腿。自打治安懂事起,只要在家,他总习惯将母亲的脚焐在自己怀里入睡。即便如今上了大学,寒假归来,这习惯也未曾更改。
弟弟治昊对此颇为不以为然。他从不以身为母亲暖脚,此刻撞见哥哥又在母亲房里,便倚着门框,语带促狭:“哥,你都成大小伙子了,还总赖在妈床上算怎么回事?再说了,妈暖水袋、暖水壶好几个呢!多烧些热水灌满,不比你暖和?”
治安头也没抬,声音温和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暖意:“暖水袋太温,暖水壶太烫,只有我……刚刚好。你不给妈暖脚也就罢了,外头别浑说去。”
治昊扮了个鬼脸,嘟囔着:“行行行,就数你最孝顺!我作业还没写完呢,可没这闲工夫!真有本事,你找治亚去啊!” 话音未落,人已溜出了门外。
治亚是家中老三,在兄弟三人里最不让人省心。他脑子活络,读书却吊儿郎当,从未有过正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