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无望的搜寻中像粘稠的沥青,缓慢流淌,又带着腐蚀性,一寸寸吞噬着林浩宇的生命力。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悬赏令的热度早已退潮,如同被烈日蒸干的泥洼,只留下干涸龟裂的痕迹和零星几片无用的垃圾信息。浩宇集团内部弥漫着压抑的恐慌,项目停滞,决策悬空,人心惶惶。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如同定海神针的林总,消失了。
林浩宇把自己彻底困在顶层那间如同墓穴的办公室里。窗帘永不拉开,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阳光与喧嚣。空气里浓重的烟味混合着食物腐败的酸馊气息,令人窒息。他像一头被逼疯的困兽,在绝望的牢笼里徒劳地冲撞。
白天,他对着电脑屏幕,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图上被标记得密密麻麻的县城北区乡镇,一遍遍拨打各路关系的电话,声音嘶哑如破锣,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
“再查一遍!梁家沟附近所有村子!所有能住人的地方!所有诊所!所有生面孔!给我掘地三尺!!”
“悬赏加到两千万!告诉秃鹫!只要找到那辆车,找到开车的人,钱立刻到账!我要活口!”
“生要见人!死……死要见尸!”
每一个命令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却如同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激不起半点回响。王助理和黑子等人疲于奔命,一次次带回的只有令人窒息的“没有发现”。
夜晚,则是无边的酷刑。办公室的灯彻夜亮着惨白的光。林浩宇蜷缩在冰冷的真皮沙发里,或者直接躺在铺满文件的地毯上。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微微变形的铂金钻戒,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丝毫压不住心底那噬骨的剧痛。他一遍遍回放车祸前几分钟的通话录音,纪婉晴那句带着笑意的“上高速了,预计九点到家。想你。”如同最锋利的刀,反复凌迟着他的神经。紧接着就是那声恐怖的撞击巨响,小陈的尖叫,然后是无尽的忙音……每一次回放,都像重新经历一次那场毁灭性的灾难。
他不敢闭眼。一闭上眼,就是扭曲的车门,刺目的血迹,婉晴苍白如纸的脸,还有那两点猩红尾灯消失在雨夜的冰冷画面。他像溺水的人,在黑暗的深渊里徒劳地挣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失眠、焦虑、巨大的悲痛和刻骨的绝望,像无数只无形的蛀虫,疯狂啃噬着他的身体和精神。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咳嗽,起初是压抑的干咳,后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胃部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绞痛阵阵袭来,让他蜷缩成一团,冷汗浸透衣衫。他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勉强塞进嘴里的食物,很快就会翻江倒海地吐出来。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精力,迅速地消瘦下去,西装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得吓人,脸色是一种病态的、死气沉沉的灰白。
“林总!您必须去医院!”王助理看着又一次咳得直不起腰、嘴角甚至渗出血丝的林浩宇,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强硬,“您这样下去会死的!”
“滚!”林浩宇猛地挥开王助理试图搀扶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骇人的疯狂和偏执,“找不到婉晴……我死也要死在这里!”他挣扎着想站起来,眼前却猛地一黑,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狠狠攫住了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软软地向前栽倒!
“林总!”王助理和旁边的黑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瘫软的身体。入手一片滚烫!他的额头烫得吓人,整个人像一块燃烧的炭!
“快!送医院!”王助理嘶吼着,和黑子一起,几乎是半架半抬地将林浩宇高大却轻飘飘的身体弄出了办公室。走廊里,闻讯赶来的几个高层看到林浩宇此刻的模样,无不骇然变色。
* * *
市立医院VIP病房,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气味。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林浩宇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扎着输液的针头,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流入他枯槁的血管。高烧让他神志模糊,嘴唇干裂起皮,脸颊却带着病态的红晕。他紧闭着眼,眉头深锁,即使在昏睡中,身体也时不时地惊悸般抽动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婉晴……别走……”
“戒指……我的戒指……”
“在哪里……你在哪里……”
“等我……一定要等我……”
那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王助理守在病床边,看着昔日意气风发的老板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心头沉重得像压了块巨石。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严重肺炎,胃出血,重度营养不良,长期精神崩溃导致免疫系统全面崩溃……再晚送来一天,后果不堪设想。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眼神却难掩疲惫和心痛的老者走了进来。是林浩宇的父亲,林氏集团的真正掌舵人,林振邦。
他看着病床上形销骨立、如同风中残烛的儿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愤怒,更有一种深沉的无奈。他走到床边,沉默地站了许久,才转向王助理,声音低沉而威严: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公司不能垮,他更不能把自己毁掉。”
王助理低着头:“董事长,林总他……”
“我知道!”林振邦打断他,语气带着压抑的痛楚,“婉晴那孩子……我们都很痛心!但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浩宇他必须扛起来!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婉晴!”
林振邦的目光投向病床旁边的矮柜。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牛皮纸文件箱,上面贴着标签:西郊生态度假酒店项目 – 纪婉晴。
“这个项目,”林振邦指着文件箱,声音沉重,“是婉晴的心血。从前期调研到选址,她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和精力。她出事前,还在电话里跟浩宇兴奋地讨论着那片‘黄金麦浪’。现在,项目停滞了,前期投入面临巨大风险,团队人心涣散。”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王助理,“把项目文件给他。告诉他,这是婉晴没做完的事。他林浩宇,是纪婉晴的未婚夫,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他必须替她完成!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唯一还能为她做的事!”
王助理心头一震,看向那个文件箱,仿佛看到林总振作的希望。
* * *
两天后,林浩宇的高烧终于退去,但精神和身体的损耗远未恢复。他靠在病床头,脸色依旧苍白灰败,眼里的血丝未退,只是那份疯狂的偏执被一种更深沉、更死寂的疲惫取代。他看着窗外明媚得过分的阳光,眼神空洞,像一口枯井。
王助理抱着那个牛皮纸文件箱,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床边的桌子上。
“林总,”王助理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这是……纪小姐负责的西郊酒店项目……所有的前期资料。她……她出事前,对这个项目倾注了全部心血。董事长说……说……”他斟酌着用词,“说这项目,就像纪小姐的孩子。现在她……不在了,只有您能把它……养大。”
“孩子?”林浩宇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空洞的目光缓缓聚焦在那个文件箱上。标签上“纪婉晴”三个字,像烧红的针,刺进他的瞳孔。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牛皮纸表面。一种混杂着剧痛和奇异悸动的电流瞬间传遍全身。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接触到空气,却又被那空气里的寒意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王助理连忙递上温水。
林浩宇咳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个文件箱。他不再犹豫,猛地掀开了箱盖!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文件、厚厚的调研报告、一叠叠清晰的照片、手绘的规划草图……最上面,放着一本硬壳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边角已经有些磨损。
林浩宇的呼吸瞬间屏住!他认得这本笔记本!是婉晴随身带的!他颤抖着拿起它,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翻开扉页,一行熟悉的、娟秀中带着力道的字迹映入眼帘:
“让梦想在麦浪中生长——纪婉晴的西郊酒店构想”
再往后翻,是密密麻麻的笔记,工整的规划,对水源、土壤、光照的分析,对周边生态的保护建议,对当地农户合作的设想……字里行间,充满了她特有的热情、严谨和对那片土地的热爱。在一页关于酒店大堂设计的草图上,她甚至用铅笔在旁边标注着:“这里要有一整面落地窗,让客人在晨光中醒来,第一眼就看到无垠的金色麦浪——那是生命和希望的颜色。”
生命和希望的颜色……
林浩宇的指尖抚过那行熟悉的字迹,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纸页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慌忙用手去擦,却越擦越湿。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再次将他淹没,但这一次,悲痛中似乎夹杂了一丝别的什么。一种无法推卸的东西,压在了他那颗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
替她完成……
这是她未完成的梦。
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向窗外刺目的阳光,又低头看向怀中沾着泪痕的笔记本和那个装满她心血的箱子。眼底那死寂的灰烬里,似乎有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名为“责任”的星火,在绝望的废墟上,艰难地、挣扎着,点燃了。
他紧紧抱住那个文件箱,像抱住她残留的温度和未竟的梦想,身体因为哭泣和虚脱而微微颤抖。窗外阳光灿烂,麦浪翻涌的画面在他模糊的泪眼中晃动,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无声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