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场在刀尖上跳着的、疯狂的死亡之舞。
陈默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扯断了线的木偶,被屠夫那庞大的身躯半拖半拽着,在一片由淤血般的暗红构成的虚空中狂奔。身后,那片由“织梦者”创造的、正在崩塌的白色迷宫,已经彻底化为了一个愤怒的、充满恶意的猎场。无数破碎的“记忆残片”,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秃鹫,汇聚成一股黑色的、由纯粹痛苦和怨恨构成的洪流,发出刺耳的、如同指甲刮擦玻璃般的尖啸,疯狂地追赶着他们。
那不是物理层面的追逐。每一次“残片”的呼啸掠过,都像一把无形的滚烫的剃刀,刮过他们的灵魂。
一片闪着“贪婪”光芒的残片擦过屠夫的身边,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颤,眼中瞬间充满了对财富和权力的疯狂渴望,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些虚幻的金币。
“屠夫!清醒点!”陈默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屠夫从那短暂的幻觉中拽了出来,“那是‘贪婪’!不是你的‘责任’!”
屠夫的眼神恢复了片刻清明,但他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每一次喘息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另一片散发着“背叛”气息的残片,则扑向了陈默。他瞬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看到了母亲的表姐那张鄙夷的脸,听到了她那句“他的死,你也有份!”的指控。一股对母亲的“愤怒”和对自己的“厌恶”像毒蛇一样咬住了他的心脏。
“别看它!”一个微弱的、带着电流般杂音的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是“回响”。
就在他们身后,那道由“悲伤”和“怨恨”构成的、半透明的屏障,正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无数的“记忆残片”像飞蛾扑火一样,疯狂地撞击着屏障,每一次撞击,都让屏障上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痕,并从裂痕中渗出冰冷的、如同怨毒般的寒气。
屏障正在变薄,而“回响”的力量,正在被迅速消耗。
“这边!”陈默大喊,他指着前方,那片暗红色虚空中唯一一个相对“稳定”的区域。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正在缓缓旋转的“漩涡”。漩涡的中心,是纯粹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那是……出口?”屠夫喘着气问。
“我不知道!”陈默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但那是我们唯一的选择!留在这里,我们会被这些‘记忆’撕成碎片!”
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朝着那个未知的漩涡冲去。
“织梦者”似乎看穿了他们的意图。那股由“记忆残片”构成的洪流,开始加速,并从两侧包抄过来。它们不再是无序的攻击,而是变成了一场有组织的、充满恶意的围剿。
一片由“怯懦”构成的残片,突然出现在屠夫的面前。它幻化成了那个在雨夜里,因为一个面包而被抛弃的、孤独的小男孩的形象。男孩看着屠夫,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心碎的失望。
“你……又丢下我了。”男孩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屠夫的灵魂。
屠夫的身体猛地僵住,他那刚刚被“责任”所强化的意志,在这一刻,几乎要被这更原始、更深刻的“原罪”所击溃。他眼中的光芒开始涣散,重新变回了那个害怕被抛弃的、恐惧的小男孩。
“不!”陈默发出一声怒吼,他冲到屠夫面前,挡在了他和那个幻影之间,“你不是他!你只是一个‘怯懦’的谎言!你的责任,是保护,不是被抛弃!”
他抓住屠夫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看着我!屠夫!你的责任是保护我!是保护那个你没能保护的女孩!现在,执行你的责任!”
屠夫的眼神,在“恐惧”和“责任”之间剧烈地挣扎。最终,那股源于“责任”的力量,再次占据了上风。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咆哮,一拳挥出,将那个“怯懦”的幻影打得粉碎。
但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又有几片“记忆残片”从后面追了上来。
一片闪着“傲慢”光芒的残片,擦过了陈默的额头。他瞬间感到一阵眩晕,他仿佛站在了法庭之上,看着自己用最冷静的语言,将法官、律师、陪审团剖析得体无完肤,享受着那种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病态的优越感。他感到一阵恶心,那是对自己“傲慢”的恶心。
“你的‘逻辑’,真是有趣。”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不是“织梦者”,也不是“回响”。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是他内心深处那个最自恋、最冷酷的“自我”。
“你用逻辑去解构罪恶,但你自己,却活在最大的‘傲慢’里。你以为你是神,但你只是一个……可怜的、需要靠别人的痛苦来证明自己存在的凡人。”
陈默的身体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他发现,在这个地方,他不仅要对抗外界的敌人,还要对抗自己内心的恶魔。
他们离那个漩涡越来越近了。漩涡产生的巨大吸力,拉扯着他们的身体,让他们举步维艰。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屏障,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如同玻璃破碎般的巨响!
“咔嚓——!”
屏障,终于碎了。
“回响”发出一声痛苦的、压抑的尖叫。她的身体,在空中闪烁了几下,变得几乎透明。
“快走!”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在陈默的脑海里喊道。
无数的“记忆残片”,像决堤的洪水,瞬间从他们身后涌了过来!
陈默和屠夫,被那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前推去,身不由己地,一头扎进了那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之中。
失重感,再次传来。
但这一次,不再是缓慢的下沉。而是一种天旋地转的、仿佛被扔进了高速离心机的疯狂旋转。无数的“记忆残片”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像一场由痛苦和罪恶构成的流星雨。陈默看到了无数张痛苦的脸,听到了无数声绝望的哭喊。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扔进了信息熔炉的芯片,所有的精神防线都在被瞬间摧毁、格式化。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个世纪。
最终,旋转停止了。
他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漩涡中猛地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一片……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砰!砰!”
两声沉闷的落地声。
陈默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他趴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嘴里充满了泥土和铁锈的味道。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四周。
这里,不再是那个纯白色的虚空。
天空,是一种永恒的、没有尽头的、压抑的铅灰色。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云,只有一片死寂的、如同工业废气般的灰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一种混合了铁锈、腐烂的木头、消毒水和……某种陈旧的、早已风干的血腥味的味道。
他看到,不远处,矗立着一排排单调的、营房般的建筑。建筑的外墙,是肮脏的、斑驳的灰色。建筑的屋顶上,架设着带刺的铁丝网和黑洞洞的瞭望塔。
铁丝网上,挂着一些早已锈迹斑斑的、扭曲的金属牌匾。牌匾上,用德文写着一个单词:
ARBEIT MACHT FREIHEIT
(劳动带来自由)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他认得这个地方。
他通过历史书籍,通过那些黑白纪录片,通过那些幸存者的血泪证词,无数次地看到过这个地方。
这里是……奥斯威辛。
不,不完全是。这里更像是一个由“织梦者”根据历史上所有最黑暗的“罪恶遗址”所拼接、融合而成的、一个巨大的、概念性的“罪恶博物馆”。一个纳粹集中营,一个卢旺达的种族灭绝现场,一个柬埔寨的杀戮战场……所有人类历史上最丑陋、最疯狂的罪,都被“织梦者”收集到了这里,变成了它的……私人收藏馆。
而他,屠夫,和“回响”,就是三个误入这座“罪恶博物馆”的、迷途的羔羊。
“我们……在哪儿?”屠夫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前所未有的恐惧。他那强大的身体,在这个充满了历史之“恶”的地方,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
陈默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地站了起来,目光扫过这片死寂的土地。他的“罪恶共情”在这里,像一台被调到最大音量的收音机,接收到了一股他从未感受过的、如此庞大、如此纯粹的……“集体之罪”。
那不是个体的贪婪、嫉妒或愤怒。
那是一种……系统性的、工业化的、毫无感情的“恶”。
是数百万人在“服从命令”的借口下,对同类进行的大规模、高效率的屠杀。是“人性”这个概念,被彻底剥离、摧毁后,所剩下的最纯粹的“恶”的残骸。
这股“集体之罪”,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在他的精神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屠夫的脚步声。
而是……成千上万的脚步声。
那些声音,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的节奏,从四面八方,由远及近,缓缓地包围了过来。
陈默猛地回头,看到了。
在那些营房的门口,在那些瞭望塔下,在那些铁丝网的后面,出现了一个个身影。
他们穿着条纹状的囚服,身体干瘦,眼神空洞。他们不是活人,他们是……“幽灵”。是数百万个被屠杀的、冤魂的集合体。
他们是这座“罪恶博物馆”的……“展品”。
他们没有表情,没有思想,只是迈着整齐的、如同机器人般的步伐,缓缓地向陈默和屠夫包围过来。
“欢迎来到……‘历史的终点站’。”
“织梦者”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它的声音里,不再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神祇般的、高高在上的审判意味。
“在这里,你们将面对的不是我,也不是你们自己的罪。”
“你们将面对的……是‘历史’本身。”
“你们将作为‘罪人’,被关进这座由‘人类的恶’所构成的、永恒的监狱里。”
“你们的‘审判’,现在……正式开始。”
随着它的话音,那些冤魂的“幽灵”,停下了脚步。他们缓缓地抬起头,用那双双空洞的、没有瞳孔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陈默和屠夫。
然后,他们齐刷刷地,举起了右手,行了一个标准的……纳粹礼。
那动作,整齐划一,充满了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秩序感”。
陈默看着眼前这诡异而恐怖的一幕,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纯粹的、毫无掩饰的恐惧。
他知道,他们逃出了一个愤怒的“神”的追杀。
却一头闯进了一个……由无数冤魂所构成的、永恒的地狱。
而在这座地狱里,他们,就是唯一的……“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