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褚宾娘告诉楚子皙,逍遥村南面苍山之上,清风明月不输东江之岸,楚子皙便不再去东江岸边看那东江之水了,而是改成爬上苍山去看那万家灯火了。
其实苍山并算不上什么峭崖绝壁,最多算是个小山头,但风景却是独好。那是褚宾娘在幼时发现的去处,有次阿娘生病,为了给阿娘找寻药草,当时并不识路的她便独自出了门,药草没找到,却误打误撞在苍山迷了路。她站在苍山山头看着灯火如星,急红了眼,直到阿爹去寻她,她才委屈的大哭起来。
第一次带楚子皙来这里,褚宾娘便给他讲了她与此地的渊源,楚子皙听完褚宾娘的故事后,只是前言不搭后语的说了句“以后再也不会了”,褚宾娘听得不明不白。
时值夏日,苍山之上绿草幽幽。
白天的日头有些毒辣,到了夜晚,却是另外一番景色。
炎热的暑气随着日落一并离开,立于山头,凉风习习。
繁星之下,两个身影枕着手臂躺于草地上,青草的幽香弥漫于鼻尖,虫鸣晨晨萦绕耳旁,虽是相对闭目无言,却已是最美好的时光岁月。
两人之间多是褚宾娘话多些,楚子皙大多时候皆是个听客。
褚宾娘讲的多是些民间的奇闻怪谈,这些奇闻怪谈自是生活在王宫之中的楚子皙闻所未闻的,也便听得很仔细。偶尔也会讲些她小时候的趣事,每当此时,楚子皙便听得更加仔细了。褚宾娘只知楚子皙听得很有兴致,却不知这兴致中所存在的差别。
每次讲累了,褚宾娘便换了自己做听客,望着点点星空,央求楚子皙给她传授些星象知识,虽然她听不懂这些“太一”“天一”,但她还是想要他讲给她听。
直到听也听累,她便只是闭目躺着吹吹清风,有身旁之人相伴,即便什么也不做,亦是最幸福的事。如此想着,意识逐渐深沉,便不觉浅浅入梦。
“宾儿?”楚子皙轻轻唤她,却无人回应。
侧头一看,但见身边之人不知何时已经睡着。
月色柔和,映着女子娇俏可爱的脸庞,楚子皙便那样痴痴看着,也未注意到自己此刻眼中满是宠溺和幸福。而他不知,自己早已沉浸在这平静美好的岁月之中,亦不知将来某日离别之时又是怎样的不舍和留恋。
模糊之间,褚宾娘好似听到有人在温柔唤他的名字,又好似有人在温柔的抚摸她的脸。似是依偎在谁温暖的怀中,似梦非梦,渐渐走向那灯火辉煌处。
褚宾娘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天上的星宿还没有学完,楚子皙便不再去苍山了。
说到这事,褚宾娘觉得罪魁祸首是仲方。
因为那次仲方探路回来,脚步很匆忙,表情很兴奋。
她打听后才知道,原来前几日他碰到个出行越国的楚国商队,并托商队的人给家里捎了书信,也就是说,他们终于可以离开逍遥村了。
褚宾娘知道这个消息后,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郁闷。
在那之后,楚子皙也很少外出,而是每天都在与仲方谋划着什么事。而且好像有意躲着她,除了在一起吃饭,便很少与她单独待在一起。哪怕每次她求着他陪她出门,他总是会找个借口推辞。
虽然不清楚楚子皙心里的想法,但褚宾娘知道,他并不属于逍遥村。
八月的风有些凉了,树叶也慢慢开始落了。
褚宾娘看着楚子皙满怀心事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就这样,褚宾娘数着手里的落叶,便将整个八月数完了。
由于天气逐渐变凉,人们为了筹集一些保暖的物件,每年的这个时候,便会到青城去购买大批所需物件。青城是越国最西边的城镇,也是离逍遥村最近的城镇。
褚宾娘本是试探的问了下楚子皙,要不要陪她去青城游玩,没想到楚子皙毫不犹豫便答应了。本该因此而高兴,但褚宾娘却觉得心里怪怪的,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正是出门的好时节。
略微崎岖的小道之上,五匹棕色骏马有序的向东行进,这是逍遥村所有的马匹,只有每年去青城的时候这五匹骏马才得以齐聚并驾。
前面四匹马都只有赶马车的人,车架之上并无他人,只有最后一个车架上载着两人。
白衣女子似有心事的样子,小腿垂在车外,把玩着手中的野草,不发一言。她身后青蓝色布衫的男子,手臂支着头斜躺着,目不转睛的盯着女子的背影,欲言又止。
正当楚子皙要开口的时候,马车剧烈的晃了一下,眼前的白色身影便随着马车的晃动向车外倾去,楚子皙迅速拦腰一带,便将那人带进了自己的怀里。
由于马车颠簸的毫无防备,褚宾娘还未来得及惊叫出声,便被身后之人拽倒在车上。
两人抱作一团,褚宾娘正好全身压在楚子皙身上,那双手拦的很紧,将她护的很严实,自己倒是全身没有一处磕着碰着,也不知道身后之人有没有受伤。
褚宾娘有些焦急的扭过头,但见楚子皙眼神中惊慌未退,触到她的目光,他这才慢慢松开了手臂。
褚宾娘退出他的怀中,安静的坐起身,背对着他,好似方才的风波不曾发生过一般。
见她如此,楚子皙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你打算一直都与我这样吗?”
听到身后之人的声音,褚宾娘突然感到鼻头酸酸的,有些委屈,他这算是恶人先告状吗?明明是他不理她在先的。
她未回头,带着些质问的语气道:“是怕我伤心才不告诉我的吗?”
褚宾娘问完这句话,等了许久也未听到身后之人回答,只是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气声。
楚子皙不是不回答她,而不是不知如何回答她。无论答案是怎样的,都不是他的心里话,都不是他想对她说的话。
他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犹豫许久才反问道:“若你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最后会失去,那你还会选择得到吗?”
听他这么问,褚宾娘在心里松了口气,原来这就是他的顾忌。
她眼睛微红,转过身看着他凛然说道:“为什么不呢?至少那些我想要的东西在我拥有的时候是真真实实的,我看得到它,摸得到它,感受的到它。即便最后失去了也是我的所念所想,也是我最想珍惜的回忆,因为我不会忘记,那些东西曾使我如此快乐过。”是啊,与他在一起的时光,即便只是几个月的时间,也是快乐的。她不想失去,更不想忘记。
楚子皙看着眼前女子的泪水慢慢从眼中滚落下来,内心最深处的某种情愫犹如这泪水般无声无息的蔓延开来,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当时这种情愫是什么,他才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的心是疼的。
那人的指尖微凉,轻轻为她拂去泪水,但当他的手触摸到她的脸庞的那刻,她的泪水更加止不住了。她声音有些哽咽,强忍着泪水问他:“你会忘记我吗?我知道你不属于逍遥村,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离开,等你回到属于你的地方,你还会记得我吗?你还会记得我做的梨花糕吗?你还会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吗?你还会记得东江之岸吗?你还会记得苍山山头吗?你……”她抹了下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你还会记得与我一起度过的这段岁月吗?”
楚子皙便是在这一刻动摇了自己的决心,他突然特别想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再去贪恋人间的繁华,也不再去为了权力人心而争斗。就这样陪着身边之人,一世安乐,一世逍遥。
褚宾娘一口气问了那么多问题,而楚子皙只回答了五个字,他说:愿忘姓与名。
或是两人都打开了心门,或是两人都在假装不惧离别。这次褚宾娘没有问他,但楚子皙却自己告诉了她。褚宾娘听后,若无其事的说,那我便带你在青城痛痛快快的玩一场,也算给你送别。
三日的时间,她能做些什么了?褚宾娘心里有些发慌,从未觉得,三日的时间竟是如此的短暂。
褚宾娘问楚子皙,初见我时,最让你难忘的印象是什么?楚子皙说,是歌声。于是,去往青城的一路上,楚子皙听了无数遍的越人歌。快到青城的时候,褚宾娘问他是否听厌了,他摇头一笑说,并未。
你的歌声,我怕是永远都听不厌。只想深深的记住罢了。
除了逍遥村,青城算是褚宾娘最熟的地方了。
每次村中人来青城采购物件,她便求着他们带她来,若是他们不同意,她便会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他们,直到村中人心软同意她的请求,她才作罢。之后便可在阿娘千叮咛万嘱咐的唠叨声中坐上马车,哼着歌谣渐渐地远离逍遥村,来到她最期待的地方——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