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等苏太傅下值回府之后,萧夫人便把程绍离开长安的事情告诉了他。
苏太傅听后惊怒不已,轻斥道:“孟知身上的伤才刚好,怎能行如此远路,这不是要他的命么?”
萧夫人揪着帕子,端庄的脸上竟显为难,“我问过阿芙了,她也不知道他们为何突然要离开,恐是扬州出了什么事情吧,我听说程老夫人的身子骨这几年不是很好。”
或许是萧夫人的猜测稳住了苏太傅,又或许是人已经离开了,苏太傅无奈叹息一声。
“我明日沐休,这段时间忙于政务疏忽了阿芙,才导致她这般任性妄为,希望这次事情能让她吸取教训,以后嫁去程家后莫要如此莽撞冲动。”
苏太傅的语气颇为严肃,看来明日苏瑾芙要少不了一顿训斥。
萧夫人闻言,蹙眉埋怨道:“你别老是对阿芙这么严厉,她虽然行事乖张纵情了些,可心性善良,要不是你总是用家法孝悌那套压着她,她也不会如此叛逆,做出这些事情来。”
苏太傅爱妻并未娶妾,因而子嗣偏少,只有苏铭和苏瑾芙两个孩子,苏瑾芙又与大哥相差了十一岁,家中对她甚是宠溺,恨不得把毕生的疼爱怜惜都用在她身上。
如此便也养成了她行事大胆,任性逾矩的性格。
只可惜不是人人都能事事顺心如意的,苏瑾芙也是一样,她有疼爱自己的父母和长兄,却不能决定自己的婚事和爱人。
想起女儿倔强的小脸,萧夫人顿时眼眶含泪,她的掌上明珠,如娇花般的女儿却被一桩婚事囚困,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她噙着泪看向丈夫,责问道:“婚约之事皆是你们施加给阿芙的,这么多年了可有询问过她的意愿?你可知她为此被贵女子弟们嘲笑了多久?你又知她在长安至今连一个要好的朋友都不曾交有?”
一连串的质问让苏太傅顿时泄了气,他自然知道苏瑾芙的委屈,可这是老爷子的遗愿,事关苏程两家的关系,他亦没有办法。
苏太傅把妻子拥入怀中,久久不曾言语。
······
次日申时,日影开始西斜。
苏府大门外迎来了一批贵客,来人正是程伯远父子。
侍从立即跑去与苏太傅汇报,苏太傅正在书房习字,听到报告后,毛笔抖了一下,黑色的墨水滴落在纸上,污染了整张字帖。
程伯远突然到访,还带着程绍,苏太傅意识到些什么,吩咐侍从去吏部官衙通知苏铭回府。
侍从领命离开,苏太傅放下手中的毛笔,整理好服饰之后,起身走去门口迎接。
一行人在廊道前相遇,程伯远带着小辈们向苏太傅行礼,“见过太傅大人。”
苏太傅伸手去扶程伯远,寒暄道:“程兄不必多礼,许久未见,程兄身体可还康健?”
程伯远就着苏太傅的手起身,小辈们跟着也起来了。
苏太傅看向一旁的程绍,打量着他的脸色,“孟知身体可好些了?我听闻你突然离开长安,没想到是去接令父,倒是让我好一阵担心。”
程绍刚想回话,被程伯远抢了话口:“此事说来话长,还请太傅大人与我进屋详谈吧。”
苏太傅见程伯远神色肃然严峻,便让侍从把程绍和赵横先安顿在前厅,他则领着程伯远去了书房。
两人在书房密谈了许久,期间时不时从里面传出或是叹息哀惋、或是震惊愤怒的声音。
一个时辰之后,苏太傅与程伯远终于走出了书房,只是看他们的表情不像是老友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异常的沉重。
在去往前厅之前,苏太傅吩咐侍从道:“去把夫人、公子、少夫人和小姐找来,不必多言,只肖叫她们来前厅便是。”
就连在屋里带孩子的少夫人都叫来了,可见事情之重,侍从不敢耽搁,立即前往各院传话。
凝香院中,苏瑾芙正在趴在窗台前昏昏欲睡,她双手撑着脸,脸颊上的肉挤在一处,唇微微嘟着,羽睫挺翘,白皙的皮肤在暖烘烘的夕阳下透着金粉色,甚是娇俏可爱。
“小姐,小姐醒醒,太傅大人派人叫您立即到前厅去。”丫鬟银瓶试图唤醒她。
苏瑾芙本就在小憩,睡得并不沉,银瓶说完她就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问道:“什么事情这么急?”
银瓶摇头道:“传话的侍从并未告知缘由,只说夫人、公子和少夫人都一块过去了。”
苏瑾芙听罢,顿时清醒了不少。
前厅是专门用来见客和议事的厅堂,连嫂子都被唤过去了,定然是发生了十分要紧的事情。
“快,帮我梳发髻。”苏瑾芙坐到铜镜前,银瓶着急忙慌地帮着她整理好颦发和衣裙。
等所有东西都弄好之后,苏瑾芙才去往前厅,只是还未走近前厅,她便感受到了府中与众不同的沉闷气氛。
苏瑾芙带着疑惑,走进前厅,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屋的人。
前厅的上首坐着苏太傅和程伯远,右边是萧夫人、苏铭和他的妻子陈如墨,左侧是程绍和赵横。
苏程两家的大人们,聚集在此处,只为等待苏瑾芙的到来。
屋内的气氛异常的严肃、安静,下人们都退了出去远远地站着,等苏瑾芙进屋之后,大门便嘭的一声关上了。
苏瑾芙来不及关心身后的大门,因为她此时的目光都落在了程绍身上。
他不是离开长安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带着程伯父?
苏瑾芙往程绍的方向走了两步,她有许多话想和他说,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他。
然而还没等她走近,苏太傅便朝着她大吼了一声:“跪下。”
浑厚低沉的声音响彻全屋,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朝着苏瑾芙压来,苏瑾芙吓了一跳,她茫然地看着父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苏太傅面容冷厉,眼神透着威严,苏瑾芙在威压之下,不得已撩起长长的裙摆,跪在了坚硬的地板上。
屋内安静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苏瑾芙的身上,让她如芒刺背。
待她跪下,苏太傅才沉声训问道:“顽劣之女,你可知错?”
苏太傅向来疼爱这个女儿,虽然平时为人严厉了些,可从未对她用过如此严重的形容。
苏瑾芙的视线扫过自己的娘亲、长兄和嫂子,最后落在了程家人的身上,此刻的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程伯父携着程绍重返苏府,是想替自己的儿子讨回公道。
她看向程绍,他也在看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个克制而苍白,一个了然而平静。
苏瑾芙收回目光,她移动膝盖,朝着程伯远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语气诚恳而愧疚,“对不起,晚辈不小心重伤了程绍,让他险些丢掉性命,晚辈并非有意为之,在此特向程伯父道歉。”
程伯远俯视着地上的苏瑾芙,并不作声。
苏瑾芙又朝着苏太傅磕了一个头,“女儿知错,辜负了爹娘的教诲,还请父亲责罚。”
最后,她才转向程绍,郑重地朝他说了声:“对不起,让你承受了无妄之灾。”
清脆的声音落地,屋内安静了许久,萧夫人心疼地看着女儿,苏铭懊悔自己没有好好关心这个妹妹。
程绍眉头深深皱着,心口疼得揪在了一起,原来他想听的并不是她的道歉。
苏太傅打破了屋里的静谧,开口道:“重伤他人,此乃大罪,好在孟知并无性命之忧,既然如此,便罚你去金佛寺修行一年,抄写经书百卷,为此赎罪,你可愿意?”
金佛寺远在城外的百丈山顶上,环境清幽孤苦,在那里念佛抄经一年,确实是个严厉的惩罚。
苏瑾芙坦然接受,她俯身磕头,答复道:“女儿愿意,女儿定会潜心修佛,日日祈福,盼望程绍早日痊愈。”
萧夫人和苏铭虽然不忍心看苏瑾芙受苦,却也未出声制止,毕竟去佛寺悔过总好过进大理寺的囚房。
只是修行一年,那年底的婚事还办得成吗?
就在大家疑惑之时,苏太傅扶着梨花木的椅子,站了起来,对着女儿道:“此事皆因婚约而起,既然你与孟知无缘,我与程兄商量后决定,这场婚约就此取消。”
在场之人震惊不已,还没来得及反应,苏太傅便转向程伯远继续道:“子不教父子过,此事我亦有责任,我苏家愿意赔付程家白银一万两,从此以后,恩怨两断,情仇皆消。”
一语激起千层浪,苏瑾芙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程绍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骨节分明的大手握成拳紧紧攥着,手背上的青筋凸起。
程家曾经救过苏家老小的性命,苏家老爷子在去世之前曾留有遗言,要他感恩图报,切莫做背信弃义之辈。
可如今苏太傅还是背弃了父亲的遗言,他重重地叹息一声,遗憾道:“我教女无方,让令子身受重伤,在此向程兄请罪。”
说罢,苏太傅便要朝着程伯远跪下。
堂堂一品太傅居然向一介商户下跪,众人惊慌不已,纷纷上前去扶他。
好在程伯远动作迅速,在苏太傅屈膝之时就制止了他。
程伯远慌张道:“太傅大人此举真是折煞我也,小辈之事哪里值得这般,莫说如此大礼,便是这白银万两我程家亦万万不能收下。”
程家是商贾富庶之家,万两白银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可苏太傅为官清廉,这银两已经是府中所有的积蓄了。
苏太傅见他推拒,立即沉着脸,语气不容拒绝道:“程兄不必推辞,若没有当初程家的救命之恩,我苏家早已家破人亡,命丧洪水之中。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想报,区区万两白银,不足以抵消程家的半丝恩情。”
程伯远无奈:“太傅大人不必执着于当年的恩情,我程家并非挟恩图报之辈。”
苏太傅坚持:“这钱你必须得收下,否则百年之后,我如何去见我家老爷子。”
程伯远仍旧拒绝:“这钱我定然是不能收的。”
两人就这么互相推拒拉扯,完全忘了在场的其他人,也忘了仍跪在地上的苏瑾芙。
苏瑾芙早就不是曾经那个懵懂任性的小娘子了,她重生而来,并在往生镜中看到了自己和程绍双双身死的结局,所以这一世她才会特别执着于照顾好程绍的身体,挽救他的性命。
她觉得只要程绍不死,她就能弥补曾经做过的错事,可惜她错了,程苏两家之间的牵绊太深、恩情太重,岂是区区万两白银就能抵消得了的。
她当初欲取消婚约之事,皆是随性叛逆之举,并非出于对程绍的厌恶。
苏瑾芙垂头深思,苏太傅和程伯远仍在前面互相争执着,萧夫人和苏铭站在苏太傅的身后,一边劝说一边制止苏太傅下跪。
程绍想起身去到父亲身边,却因为昨日的马车颠簸,身上的伤口裂开,此时脸色苍白,被赵横按着不准起身。
就在现场一片混乱之际,苏瑾芙把目光转向了程绍,她心中已有判断,既然两家的关系牵扯不断,出现裂痕,那就由她来修复吧。
她突然站了起来,大吼了一声:“都住口。”
响亮的声音让大家都看了过来,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之下,苏瑾芙朝着程绍走了过去,并在他完全没反应过来之前,弯下腰,捧着他的脸,重重地吻了过去。